錢鍾書先生在為《幹校六記》寫的《序》中說,《六記》記這、記那都隻是大運動中的小穿插、小點綴,最重要的卻漏掉了,那就是“運動記愧”。又說中國的傳統所說的七情六欲,本沒有“愧”,何況在社會競爭如此激烈的今天,一“愧”則未免耽誤了前進的腳步(大意如此,手頭無書未複核)。因此,愧與無愧,似乎在國人的生活中沒有多麼重要的地位。這兩年社會心理學悄然興起,一些心理學家以消除人們心靈的誤區為己任。慚愧與悔恨都被劃入“誤區”,亦在被剿滅之列。如果這個宏願能夠得以實現,人們一定會神經健康、麵皮增厚。白日心安理得,優哉遊哉;夜晚高枕無憂,酣然人夢。這種境界也許是“無端尋愁覓恨”的人們難以企及的。
《冒詩並冒表丈》寫的就是一個無愧者的故事。主人公名叫李生,是位浪跡江湖的書生。唐代是詩與書的時代,隻要讀過書的人都能吟兩句詩,能寫兩筆字。可暈這位飄泊已久、混跡文場的士子連一首像樣的詩也寫不出來,可見其不學與愚鈍,但經過多年磨煉卻對慚愧與恥辱喪失了感覺能力,如同《儒林外史》中的牛浦郎,竊他人作品以為己有,而且用它作為獲取名利的資本,到處“行卷”,冒名頂替,絲毫沒有愧作。一次恰好遇到失主,他所投贈的主人——蘄州刺史李播馬上認出這些作品是自己往日“舊稿”,十分驚訝。而李生卻老著臉說:“我拿著您的詩稿在江淮行卷已久;他們都認為這是我的作品,幹脆您就把它惠贈給我吧!”雖然,作者在敘述這個令人尷尬的場麵時加了“慚愧”二字,但從李生的言語與後麵的表現來看,這個“慚愧”僅僅是因為當場戳穿西洋景、為其始料所不及而出現的短暫的尷尬。我們從他馬上恢複了心理平衡、又開展了二輪騙術來看,可知其事後必定無愧。真是事有湊巧,第二次進攻,仍是撞在槍口上了。他藉以嚇唬李播的盧弘宣尚書恰恰又是李播的表丈,於是,他提出了要李播連同表丈一同假借的:可笑而無恥的要求。
孟子曾說“無恒產而有恒心,惟士而已。”意為沒有固定產業而有堅定的道德與操守的隻有士人。孟子說對過許多話,但這句他錯了。“士”本為文士的前身、是貴族的最末一個等級。到了戰國時期它逐漸成為一個尋求或等待為國君或貴族服務機會的職業群體。士人隨著社會的大變革也流動起來。他們中間有的一言動人主,可以貴為卿相;有的沉淪社會底層;踵穿履決枯首槁頸,難求一飽。大多數士人不是孔子所理想的“憂道不憂貧”的角色,他們缺少超越個人利益的追求,換句話說也就是都在爭名逐利,很少有一以貫之的主張。“王道”、“霸道”、“合縱”、“連衡”輪番使用,沒有堅定的操守。而且朝秦暮楚,沒有固定的事奉對象,人們稱之為“遊士”。後來浮蕩江湖、寄食豪門的文士正是其嫡傳。這種風習甚至彌漫整個士大夫階層。清代的閻若璩曾說人生“廉易而恥難”,他舉例說漢代的公孫弘,身為宰相,布被脫粟,不可謂不廉,而曲學阿世,何無恥也。五代時的馮道,位至三公,刻苦儉約,不可謂不廉,而更事四姓十君,何無耳之甚也。所以他認為清廉乃立身之一節,還可以裝矯作假,而恥實心之大德,故容不得一點虛偽。(《潛邱劄記》)閻氏把“恥”看成規範人們行為的大節是有其道理的,因為中國文化傳統中缺勵人知恥知愧的一麵。魯迅也說過:“古書實在太多,倘不是笨牛,讀一點就可以知道,怎樣敷衍,偷生、獻媚、弄權、自私,然而能夠假借大義,竊取美名。再進一步,並可以悟出中國人是健忘的,無論怎樣言行不符,名實不副,前後矛盾,撒誑造謠,蠅營狗苟,都不要緊,經過若幹時候,自然被忘得幹幹淨淨;隻要留下一點衛道模樣的文字,將來仍不失為‘正人君子’”。(《十四年的“讀經”》)這些都是在恥辱大節問題上迷失了自己,既欺騙他人,更欺騙自己。這種人自然不知道什麼是慚愧0應該說像“李生”那樣涎皮賴臉,作小醜狀者還算“無恥者”中的下乘。至於那些參透“恥辱之關”,從而達到爐火純青程度的“無恥者”正頂著“正人君子”的美名,到處受到人們的尊重與景仰呢!
唐李播典蘄州,有李生來謁,獻詩。
播覽之,駭曰:“此仆舊稿,仍乃見示?”
生慚愧曰:“某執公卷,行江淮已久,今丐見惠。”播曰:“仆老郡牧,此已無用,便奉贈。”
生謝別。播問:“何之?”
生曰“將往江陵謁表丈盧尚書。”
播曰:“尚書何名?”
生曰:“弘宣。”
播大笑曰:“秀才之錯矣。盧乃仆親表丈,何複冒此?”生惶恐謝曰:“承公假詩,則並荊南表丈一時曲取。”播大笑而遣之。
明·馮夢龍《笑史·顏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