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7.我在哪裏?(1 / 1)

裏尹押解著和尚遣送邊疆,夜半,和尚剃光裏尹的頭發後逃逸。第二天,裏尹醒來,摸了摸寸發皆無的腦袋,突然驚呼:“和尚還在,我到哪裏去了?”是啊!我到哪裏去了?看似荒誕的問題,卻蘊涵著深刻的哲理。古往今來,理直氣壯,時時刻刻意識到自己存在的能有幾人?東晉時玄學家殷浩曾深沉地說:“我與我周旋久,寧作我!”這種表白在當時還是空穀足音。南北朝是思想開放時期,不乏敢於“非湯武而薄周孔”之士。殷浩崇拜老莊、藐視名教。他也還是在內心鬥爭了很久之後才肯定地表示“寧作我”,而不是什麼其他。一些崇尚個性解放的詩人也往往是三杯下肚之後才會忘情地高歌“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盡還複來”!的確,在封建時代意識到自我的存在是頗為不易的。它不僅意味著人的覺醒,也標誌著對現實秩序的叛逆。

封建社會的統治者與社會輿論要求人們克己、忘我,隻要記住自己的身份就可以了。春秋時代齊景公向孔子請教政治之精義孔子回答了八個字: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用現代語言翻譯就是:不同等級的人們都要安於自!的位置實行自己的角色義務。這裏,你、我、他不見了,至於個人的價值、個性的存在,對不起,則被我們古聖昔賢忽略了。他們認為隻有這樣,天下才會大治,人們才能永享太平。為了實現這種“理想”、為了使處於下位之人盡其職責,甚至不惜以戕害個人、戕害個性為代價。最極端的就是“君叫臣死、臣不敢不死;父叫子亡,子不敢不亡。”屬於自己個人的生命完全操縱在他人手中,個人還有什麼自我可言。人人都喪失了自我,這樣的“太平盛世”不過是“做穩了的奴隸時代”的別名。

有的學者論及中國文化時說中國傳統重視人的地位,把人與天、地並立,作為“三才”之一,開人文主義之先河。他們不懂得傳統文化中所說的“人”,不是個人,而是群體,而且是吞噬著個人的群體。這正是魯迅所說的:“我翻開曆史一查,這曆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葉上都寫著‘仁義道德’幾個字。我橫豎睡不著,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裏看出字來,滿本都寫著兩個字是‘吃人’!”可悲的是被吃者並未自覺,特別是缺少文化的婦女。中國古代視受聖賢之炙的男子很少出現忠臣孝子,這一點從史書上起勁地宣傳他們就是個明證。作為中國特產的節婦烈女卻是數不勝數。隻要翻一下多如牛毛的地方誌就可以知道個大概。任何一個省府縣鎮方誌中占篇幅最多的往往是節婦烈女,她們人數極多,行狀卻最簡單。大多隻是記錄她幾歲守節,如何盡節,死得如何慘烈,短短兩三行就交代了她們的一生。這些正像曹雪芹以半諷刺、半惋惜口吻所寫的李紈:“隻留下一個美名使後人欽敬”!這些還是較高層次的喪失自我,至於低層次的“行屍走肉,絕無本性”更是可憐而又可恨了。

喪失自我的根本原因不在於“懵懂者”自己而在於吞噬了自我的封建社會。當然,作者劉元卿是不可能認識到這一點的。

僧在一裏尹管解罪僧赴戍。僧故黠,中道,夜酒裏尹,致沉醉鼾睡;己取刀髡其首,改絏己縲,反絏尹項而逸。

淩晨,裏尹寤,求僧不得,自摩其首髡,又續在項,則大詫驚曰:“僧故在是,我今何在耶?”

夫人具形宇內,罔罔然不識真我者,豈獨裏尹乎!

明·劉元卿《賢弈編·座諧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