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取豪奪是剝削者經常采取的兩種剝削手段。“豪奪”直來直去,明火執杖,雖然野蠻,但無論是受害者還是旁觀者都看得清清楚楚,是非公開,用現今的話說就是有較大的透明度。這樣,冤有頭,債有主,可以俟報於他日;孔武有力者,更可以槍來劍去,爭個高下,拚個你死我活,用《虎駭化緣》中老虎的話說就是“我與格鬥”不叫他奪。雖然強盜令人可怖,其明搶明奪,更應與之針鋒相對。但我總覺得,這總比偽善者的“巧取”要好一些,要光明正大一些,因為他們把“不義”寫在臉上,亮在光天化日之下。
“巧取”與“豪奪”相反,主持者往往有一副善人的嘴臉,所采取的手段則是或隱蔽、或曲折,或偽托善名(如修橋鋪路、賑濟災民等等),或假借種種名義(如現今的集資讚助、福利獎券等等),但目的都是讓你主動掏錢,而且使人難於回拒。受損失者往往吃了虧也不肯或不能言傳,甚至臉上還要保持滿足的笑容。盡管心中對於巧取者恨之人骨,在口上還要表示對他的支持與讚美。巧取者的臉上寫滿了“正義”和“博愛”,但他們的腰包卻越來越鼓。因此在我看來巧取者更為可惡。
《虎駭化緣》中僧人的募化,就屬於“巧取”民財之一種。本來佛門弟子應該參透人生真諦,摒棄人的七情六欲、視萬緣皆空。但不少人還是要把“出家”當作吃飯之道,這與近世一些人把信仰天主教,視為“吃洋教”是一個道理。因此,一些佛門弟子奔走塵寰、爭名於朝、爭利於市者絲毫不亞於紅塵熱客。他們往往借口供養僧眾、修繕廟宇、重塑佛像,再造金身,無孔不人地到處求施主們結善緣、掏腰包,而且此去彼來,沒完沒了讓人應接不暇。這樣不要說一般人家,就是連豪富仕紳對這樣的化募都會感到可怕。《紅樓夢》中第二十九回賈老夫人打醮清虛觀,王鳳姐向張道士要寄名符,張老道用一個茶盤子托出,鳳姐笑道:“你隻顧拿盤子出來,倒唬我一跳。我不說你是為送符,倒像是和我們化布施來了。”這話雖屬玩笑,但是確實反映了鳳姐這個封建大家庭管家婆對於佛徒道士化緣的態度。
在當時的和尚仿佛是西方的神甫或牧師,是導人為善、普渡眾生的,作者卻把化緣僧與強盜等同起來。虎為百獸之王,凶猛異常,是惡中之惡者。它敢與全副武裝的強盜抗衡、而且“猶不肯退”可見其剽悍勇武。可是正當此時“僧不得已,持緣簿擲虎前,虎駭而退”。和尚以“化緣簿”為武器已屬意外,而老虎竟被“化緣簿”嚇退,則更使人感到突然。這給讀者留下一個懸念。作者假“虎之子”的提問解開了這個懸念。老虎之子問:“不畏盜,乃畏僧乎?”老虎揭示了它害怕和尚的“理由”:“僧問我化緣我將什麼打發他?”解開了讀者的懸念,引起了人們的哄笑。這個幽默中包含著深刻的生活哲理。它所展示的意義,不僅在於揭露了有些僧人的貪財好貨;也不僅在於說明“巧取”比“豪奪”更為可怕;而且還向讀者揭示了假借種種美名的偽善比赤裸裸的凶惡更可惡、更可畏、更使人難抵抗。
虎駭化緣
一強盜與化緣僧遇虎於塗。盜持弓禦虎,虎猶近前不肯退。僧不得已,持緣簿擲虎前,虎駭而退。虎之子問虎曰:“不畏盜,乃畏僧乎?”虎曰:“盜來,我與格鬥;僧問我化緣,我將什麼打發他?”
明·江盈科《雪濤諧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