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5.俗而又俗的佛徒(1 / 1)

佛徒釋子屬於世外,與人間世態本不相涉,但從中國的傳統來看,隻要一種主張、一種事物樹起了招牌,有了根基、能夠立足,於是便會有吃這種“主張”、這種“事物”的人。魯迅稱之為“啃招牌邊”的。這些“啃招牌邊”的往往與這種“主張”、這種“事物”毫不相關,他們關心的是從中能得到多少利益。因此,主張遠離世事、清淨出塵的佛門有著不少勢力熏心、俗而又俗的徒子徒孫是一點也不奇怪的。

佛教本非中國土產,它來自外洋,當初亦屬舶來品。這個“洋教”初人中土,受到自高官權貴到黎民百姓的排擊,為了使它能在中國生根、發芽、結果,一些從外國來的“洋”和尚頗能人鄉隨俗、走上層路線,借權勢以推行佛教,如五胡亂華時佛圖澄依靠後趙國主石勒、石虎被尊為“大和尚”奉為國師。另一位西域佛教太師鳩摩羅什先後曆前秦、後梁、後秦三國,皆受到最高統治者的禮遇。高僧尚且如此,至於芸芸俗僧多借“佛光”、攀附權門,去獲取些許物質利益更是司空見慣之事。因此,佛教自傳入中國就缺少佛教原產地天竺信徒那樣的超脫精神。天竺僧侶往往要退隱深山曠野,習靜修禪從簡樸無華、與人無迕、與世無爭的生活中去冥契佛理、探索人生真諦。他們甚至做出常人很難做到、或很難堅持下去的苦行,以表示其信仰的虔誠。不管佛教是否體現了“極終真理”,但在天竺它的創造者與許多佛門弟子都是超脫了功名利祿把它作為真理來追求和信仰的。而佛教“中國化”以後,許多大廟巨刹都建在紅塵擾攘的繁華的都市之中,有些建在山中的古寺也要在京城設立辦事處(如清代潭柘寺就在北京設有辦事機構)。一些名聲顯赫的“大和尚”則是出人朝堂;介人政治,攫取大名大利。所謂“在京的和尚出京的官”都是氣焰熏天的;一些“小和尚”散布民間坑蒙拐騙,追逐小名小利。這些在《紅樓夢》中有充分的描寫,難怪賈寶玉要誹僧謗道,因為他看不慣那些口是心非之人。

《丘涫摑禪師》中的“珊禪師”正是這類值得一“鎊”的俗僧。他對直接管轄他們的“州將子弟”則禮節甚恭、降階相迎,而對與他關係不大的丘涫則十分倨傲。這自然引起了丘氏的不平,並當麵質問。更為可惡的是珊禪師還以禪宗話頭為自己辯解:“接是不接,不接是接。”

“接”——迎接,本來是個外延、內涵都極清楚的普通概念,它被珊禪師“禪化”以後成為了不可捉摸、又頗有些“辯證意味”的朦朧概念。

禪宗是典型的中國化佛教,它舍棄了天竺佛教的繁瑣與思辯色彩(這在中國人來看是有點呆頭呆腦的),以心傳心、不立文字,指示人們簡單的、速成的求佛之路。為此他們中的一些人好用奇言怪語、荒唐的手勢或動作來闡發禪理,固然其中有些可令人深思,但許多則是為了驚世駭俗,使人莫測高深,流於欺騙。這位珊禪師用的則是詭辯。他的兩句話用了四個“接”字,但字同並非所代表的概念也相同。前二句的“接”乃指形體所表現出的恭敬地迎接。“不接”中的“接”乃指自己內心對來者的態度。意為雖然我恭敬地迎接他,但內心並不歡迎他來。“不接是接”意為對你雖很倨傲,但內心卻恭敬地歡迎您的到來。對於這類誰也無法探測其內心的詭辯,最好的破除方法是實踐。於是丘涫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張開五指,摑了他幾個耳光並運用其邏輯“打是不打,不打是打”,懲罰了這個勢利小人。

丘涫是殿中丞,大小是個官,珊禪師無權無勢隻想依附他人得些餘光,這樣懲治也還可行。至於那些勢高位尊的大和尚出人皇宮,結交權要,人們趨奉尚且不及,除了皇帝,誰敢懲治?那麼他說什麼,也就是什麼了,即使他的話中紕謬百出,前後矛盾,丘涫者流也隻有恭敬聆聽的份兒,不敢妄有非議,更不用說動手動腳了。

一個宗教、一種學說如果被這類俗而又俗的“信徒”所充斥,那麼它們立意普渡的芸芸眾生怎麼能相信它們呢?“信仰危機”往往不是來自於外,而是發生於內的。

丘涫捆禪師。

殿中丞丘澝,多言人也。嚐在杭謁珊禪師,珊見之殊傲。俄頃,有州將子弟來謁,珊降階接,禮甚恭,渲不能平。

子弟退,乃問珊曰:“和尚接澝甚傲,而接州將子弟乃爾恭耶?”

珊曰:“接是不接,不接是接。”

涫勃然起,摑珊數,乃徐曰:“和尚莫怪:打是不打,不打是打。”

宋·張耒《明道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