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無月的遙想(1 / 3)

大約是東京電力充足的緣故,晚上一到,路旁的燈賊亮賊亮,不像上海路燈,雖然昏暗卻黃澄澄的一片,有著世俗的溫馨。而這邊的路燈則像一個個懸掛在半空中的“小太陽”,又白又亮,反襯著天空的漆黑,看不見星星,也看不見月亮。剛來東京時,一位朋友在新宿一家高樓頂層請飯,桌子正對著窗外,城市燈光星羅密布,靜靜閃爍的是路燈,流動著的是車燈,好一幅燦爛的星河圖,但天空則是墨黑一團,猶如大地的沉默。恍惚間,不由得生發乾坤顛倒的奇想。

每到晚上,獨坐在早稻田大學不遠的奉仕園宿舍窗前,也許是朝向的關係,抬頭望出去總是無月的夜空,低頭讀的也是一些可讀可不讀,隻是為了消遣的雜書,慢騰騰地打發光陰。早稻田大學圖書館的藏書雖豐,但中文書籍不算多,倒是一些台灣和海外出版的書,譬如有關民國人物的年譜、回憶、傳記資料以及文集等等,有些在上海時不易看到,於是一疊一疊捧回來讀。因為講的都是陳年隔代的曆史,平時就是當掌故講也未必有人會耐心聽,但於此時此境獨坐鬥室的我,卻變得似曾相識,或如身親其曆。近年來,民間常有輪回之說死灰複燃,一些不三不四的刊物也常常載文,指名道姓的介紹某地某村某某人,死後投生猶不忘前世事情雲雲,把鬼話變成了信而可征的學問。我想說的自然不是這一類,但對於另一類“輪回”說,倒是頗有同情。譬如知堂,明明身在三十年代,卻看到了明末社會的鬼影,他說過這樣的話:“假如有人要演崇弘時代的戲,不必請戲子去扮,許多腳色都可以從社會裏去請來,叫他們自己演。”於是他自己也在其中不知不覺地扮了一個角色。這是曆史的輪回,而非個人性命的輪回。有時你不能不相信,冥冥中真有一種心靈的契合,可以穿越時間隧道,從“前世”中看出後來者的命運。

讀曆史,前輩學者常常教誨說,要從當時的曆史環境出發去理解曆史人物和事件,不能用今人的立場觀點來苛求前人。這自然是不錯的,但有一個前提需要解釋一下,所說的今人立場觀點,未必就比曆史高明,反之倒往往是一種今人的局限,就學術而言,是一種偏執。這偏執不但妨礙認識曆史,也同樣妨礙認識現狀,於曆史於現實是兩端茫然。今人讀史要破除自己頭腦裏的種種偏執,並非放棄對當今社會生活的立場和感情,一味躲進故紙堆裏擺弄學問,而是應該更加有自信,更加熱愛當今生活,以自己生命直接體驗現實真相,感受其中的大憎大愛,也就是魯迅所說的要敢於直麵慘淡之人生。人們常說:讀懂了曆史,也就知道了現在。我認為這句話也可以反過來理解:隻有感受到了真正血肉腥味的現實生活真諦,才能理解曆史上的血和肉。有人讀史讀得神采飛揚或者毛骨悚然,也有人讀史隻會背出許多時辰八字,差別就在這一點。現在常聽人抱怨,年輕人生活環境變了,對曆史也覺得茫然起來,並把這些現象歸咎於愛國主義教育不夠。其實不對,年輕人之所以對曆史茫然,正是由於他生活經驗不足,對現實社會缺乏深刻認識和大憎大愛的感情所致。換句話說,對曆史的茫然無知正反映了他們對現狀的茫然無知。太史公寫《孔子世家》,寫到末尾忍不住自己站出來說:“餘讀孔子書,想見其為人。適魯,觀仲尼廂堂,車服禮器,諸生以時習禮其家,餘低回留之,不能去雲。”這最後八個字很說明太史公當時的心境,我想,正是太史公對自己所處的時代及其作為知識分子(當時謂“士”)的責任自覺,有了足夠深切的認識,他才在曆史人物孔子的一生活動中找到了價值的依托。孔子在他的心中複活了,於是一部《史記》,同樣可視天下君王聖賢如糞土。而那些終日在孔子廟堂裏按時上課下課,學習禮儀的儒生,雖然畢業以後也能在朝廷裏找個飯碗,如叔孫通那樣,但未必能真傳曲阜廟堂裏的高山流水。

讀曆史也好,修傳統也好,彼時彼地固然要周到,但更需要的是汲取今時今地獨特的新信息,去豐富曆史內涵。讀史者將自己放入曆史長流,曆史也成了現實,身邊所展開的,正是曆史所演示的,時時可以獲其教訓。我不敢說自己讀書如知堂,已經進入了這般曆史輪回的境界,但麵對無月,耳聞暮鴉,卻容易生出幻覺。雖然書上演示的百年史在現實時空裏已經幾度更換,但溫習起來,仍然曆曆在目,宛如眼前。有時想起來也覺得好笑,時臨世紀末,旁人正忙著展望新世紀之夢,而自己竟像東南飛的孔雀,頻頻回首、牽腸掛肚,對這苦難如荊棘的百年史,屢屢生出“低回留之,不能去雲”之心。不是因為羨慕,倒是因為恐怖。手邊正好有幾套民國元老的文集,這幾位大老,在本世紀初曾西渡歐洲,接受社會革命思想,創辦雜誌曰《新世紀》,鼓吹反清革命和世界主義,於行於理都可謂先驅;可是廿年過後,正值國民黨發動反共清黨,他們轉而加盟於國府,支持屠殺,於行於理都不可喻。魯迅後來關於“幫閑幫忙幫凶”之說,由此可得一征。雖說政治是非,一向以各政黨集團利益為轉移,曆史上也是各有各的說法,但麵對這屠殺和血汙(其中還有以往朋友子女的生命),難道就是“新世紀”所夢求的理想麼?這種是非本來不必求諸公理,但問良知即可,但作為知識分子而言,在公理與良知之間如何抉擇,尤其是在所謂“公理”被打上了權力和金錢的烙印以後,如何給以破除,都是本世紀以來未決的懸案,而這些起碼的認識不足以抗世立命,那麼即使到下一輪的新世紀,曆史的鬼魂仍有輪回之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