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二時抵漢城西北津浦機場,高麗大學校中語中文學科主任白、助教鄭來接。離開機場,出租車約莫一個鍾頭即到高大,住進“外國人宿舍”西翼頂樓一間十幾平米的鬥室。宿舍建在學校後門一座小山頂上,據說去教室須走二十分鍾山路,聞之不免心驚。課多,每周十六節,每節五十分鍾。四節為臨時所加,付費極廉。漫然應之,未知漫然教之可乎?
三月二日
中午課後李教授及三位助教招飲於“開城麵屋”,飯食粗簡,但很可口。泡菜微辣,遠較國內柔和。蓋韓人或冒牌韓人在韓國以外的地方開餐館,為迎合當地口味,或誇大特征,強調“民族性”,總喜歡增加辣度,不惜以失去特征,讓別人誤會其“民族性”為代價。文化輸出,往往如此。此間教學上一應雜務,均委諸助教。助教從研究生中選出,免學費,平時亦有少許津貼。其所以能為助教者,並不視乎成績優劣,要在肯為教師服務。大學若聘用專職人員,似懂非懂地管理教務,於同行之外,不與教師學生通聲氣,日久必成學園內一層特殊官僚,謀權獲利之餘,專門製造連自己也不知道有什麼用處的各種表格,以及為大學所特有的官僚文化,平時自尊為父母官,視師生若草芥,教師既不敢勞動其大駕,學生也斷了由教務一途勤工儉學的機會。此弊不去,教學改革無從談起。
三月六日
下午課後往“亞洲研究中心”借書,得唐君毅《說中華民族之花果飄零》、巴金《憩園》、夏誌清《中國現代小說史》、李歐梵《鐵屋中的呐喊》。夏書兩版序,滔滔不下萬言,一述“當年”求職如何不易,資料如何難尋,自己如何偷懶,一述出版後別人如何佩服,如何讚同,處處自留地步。此等巧滑,不意在震耳多年的名著中見之,可發一歎。
三月七日
夜讀唐君毅書。雖係新儒家觀點,但有世界眼光,論戰後新移民一段就與賽伊德“東方學”以及有關現代知識分子使命的許多講法暗合,也可從反麵看作亨廷頓“文化衝突”說的先聲。海外孤魂野鬼之真情實感,曆曆可見,故頗多善言。惟說理過於煩瑣。此種“君師”文體,宜於“教育人民”,發抒私忱、“直語其事實法則”,則終嫌隔膜。益信魯迅雜文之可貴,全在“直語”。
三月八日
夜雨,近午漫天飄雪。同樓一新西蘭外教來訪,欲教我英語會話,然取費之昂,足以駭人。謝之。讀《包法利夫人》至深夜。某君來電,問能否請假回滬“打擂台”。
三月九日
韓人自世宗皇帝創製韓文,不用漢字,至今已曆五百餘年,但“文化積澱”畢竟不易洗淨,在大學生學習漢語過程中也常常流露出來:每學習一種表達法,冥冥中總有先在的語言根底與之對話,而不覺陌生。也有麻煩,韓國殘存的漢字表達往往幹擾學生對現代漢語的理解、應用。“出家”在現代漢語中專指皈依佛門,但學生仍然按習慣當“出門”講;“見麵”在現代漢語中為不及物動詞,學生總是用作及物動詞。因此“我一般六點鍾出家”、“昨天我去仁川見麵我的女朋友”、“今天我們又見麵了老師”之類“偏誤”,屢教不改,再教即有怨色矣:到底哪個正確,“咱走著瞧吧!”享有共同文字傳統某種程度上也可以說曾經享有共同語言傳統的兩種民族語言,重逢竟如此困難,更不必說曆史上向無接觸的語言在現代突然遭遇,會發生怎樣希奇古怪的事情。《魔鬼詩篇》作者拉什迪曾經借書中人物之口,說英國人不懂英國史,因為英國史大多發生在英國之外,現在研究文化交往和語言接觸的人,差不多已經將這句玩笑當口頭禪了。其實中國人也不容易懂得現在流行海外的許多漢語表達法,日本、韓國殘留的漢字,隻是極端的例子。若說有“政治正確性”,肯定也會有“語言正確性”,而且前者限於一時一地,後者卻關聯著更深更久的民族或族群記憶。有人認為民族差異與性別之爭將是地球上最後的政治,這至少在語言中可以找到無數鐵證。以《關鍵詞》一書在中國學界暴得大名的雷蒙·威廉斯就曾經回憶,他和他的朋友戰後首先獲得的對戰爭起因不約而同的領悟就是:“實際上,他們隻不過不說相同的語言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