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芝範是個五十左右的人,走路時雖彎著背,而且一路咳嗽,略略有些老態以外,他的臉色和眼睛神氣都很健旺。他的個子不高,肌肉也比較瘦削,頭發花白,剪著圓頂頭,也不曾留須。身上穿一件深青舊縐紗的駱駝絨袍子,足上還是舊式的雙梁玄緞麵的布底鞋,樸素中顯出端謹大方的模樣。後來我知道他是吳縣鄉下吳塔鎮上做私塾先生的,這種打扮,和他職業的確相稱。
霍桑向他招呼以後,由倪金壽從中介紹了彼此的姓名,便都在小圓桌周圍坐下來。我也就坐在長椅的一端。因著霍桑的詢問,似先著重在死者往史,老人就說明了他和死者的關係,和死者從事摟抱生活以前的景況。
李芝範說道:“麗蘭在鄉下時的小名叫阿寶。伊的父親就是我的內兄,也是在鄉間教書的。麗蘭在七歲時克了娘,九歲時又遭父喪,以後便由我撫養,並且在我私塾裏念了好幾年書。
“阿寶——麗蘭小時倒很安分,但在十七歲時,因著有一個同鎮的招弟從上海回鄉,才變了卦。據招弟說,伊在什麼工廠裏做工,進帳很不錯。麗蘭聽招弟說得天花亂墜,又看見招弟打扮得像公館人家的小姐模樣,便眼紅起來啦。伊吵著要跟招弟要到上海來。我再三地勸阻,毫無效果,便也隻得聽伊。伊一到上海,便不曾回過鄉下去一次。我還以為伊在工廠裏做工,卻不知道伊在幹這個跳舞的玩意兒!到如今到底送了伊的性命!唉!真是犯不著!”他連著歎了一口氣,又咳了兩聲。
霍桑緩緩問道:“你什麼時候知道伊在幹跳舞的事?”
那老頭兒想了一想,說道:“在前年的秋天,伊寫信到鄉間去,又寄給我五十塊錢,叫我到上海來玩一趟。我到了這裏,才知伊一到上海,並沒有進什麼工廠,就跟著招弟學跳舞的。招弟本來也是在當舞女,做工的話,完全是騙騙我們鄉下人。那時候麗蘭剛交二十歲,被選了什麼舞國皇後,上海的一班輕薄少年都發瘋似地捧伊。伊高興得了不得,因此特地叫我到上海來玩。”
霍桑道:“你從那時一直住到現在嗎?”
李芝範搖搖頭。“不,我過不慣這樣的生活——也許我沒有福氣。那時我住了十天光景,就回鄉下去。這一次伊又帶信叫我到上海來,我還是十一那天到的,到今天已有八天。這裏的房子比以前寬大多了,伊的場麵也闊綽得多,可是我總過不慣。我本來打算再過兩三天就要回鄉下去,誰想到昨夜裏會鬧出這一件事來。”
霍桑點著頭,尋思了一下,說道:“現在請你把昨夜的事說一說。”
李芝範道:“我也不大明白。昨夜麗蘭是在外麵吃夜飯的——其實這一次我到了這裏八天,隻有一次伊在家裏陪我一塊兒吃夜飯。我一個人吃過了夜飯,在這室中看了一張報,又把那些圖畫書翻了一翻,到了十點鍾光景,天下雨了,我就上樓去睡——唉,我的煙嘴還忘記在這裏呢。”他說時他的眼光瞧著書桌邊上的那枚廉價煙嘴。“我的臥室在三層樓,就在金梅的隔室。我睡到床上不久,便睡著了,直到被槍聲驚醒,才知已過半夜。”
“你怎樣知道這個時間?”
“我聽到了槍聲,還是迷迷糊糊,以為是什麼黃包車胎的爆裂,因為我已聽得過幾次了。可是不多一回,金梅已急促地來敲我的房門。我才爬起來,看看妝台上的小鍾,已是十二點二十分。我就跟著伊下來,一走進這裏,便瞧見麗蘭這個樣子。那時真幾乎把我嚇死!”他說到這裏,語聲有些顫栗,那雙有神的黑眼向死者瞟了一瞟,也漏出驚異的光彩。
霍桑問道:“你可知道你的內侄女昨夜什麼時候回來的?”
那老頭兒搖搖頭。“不知道。伊每夜回家,最早總在半夜,有時甚至全夜不歸。”
“往日裏伊回來的時間,你是知道的嗎?”
“也並不。有時候我偶然醒著,聽得伊開門進來的聲響。如果我在睡熟的當兒,那就聽不見。我已說過,我住在三層樓上,伊的房間在二層樓。”
霍桑點點頭,又問道:“那末,除你以外,那兩個仆人可知道伊昨夜回來的時間?”
李芝範躊躇了一下,答道:“我也不知道。我不曾問過他們。不過據金梅說,伊也沒有聽得麗蘭回來。我們下樓時,大門卻沒有鎖。”
倪金壽忽插口說:“我想那看門的老毛總知道的。要不要叫他馬上進來?”
霍桑搖搖頭。“等一等,我還有幾句話要問李先生。”他摸出紙煙盒來,敬了一支給那老頭兒,自己也燒著了。“李先生,我們為偵查這件案子的真相起見,不能不注意到各方麵。現在有一句關於你內侄女的私生活的話,希望你能夠據實答複。”
李芝範忽把身子抬一抬,謙遜似地答道:“那自然。我所知道的,一定據實奉告。霍先生,你要問什麼事?”
霍桑答非所問似地說道:“據我所知道的,王小姐現在已不做舞女。是嗎?”
“是的,從去年秋天起,伊就退出舞場。”
“看伊這樣的場麵,每月的生活費用似乎也相當的大。”
李芝範忙著點頭,應道:“大得很哪!也許要千把塊錢一個月呢!霍先生,不是我眼孔小,在我們鄉下人看來,委實覺得太浪費。我也曾向麗蘭說過幾次,可是有什麼用?”
霍桑點頭道:“那當然。那末,你可知道伊這種費用從哪裏來的?”
這問句把這死者的姑夫難住了。他低垂了目光,像有些兒發窘。他並不是回答不出,隻是說不出口,頓了一頓,他終於勉強回答了。
“這個我也不很仔細。一方麵伊在做舞女時的收入很大,也許有些積蓄,另一方麵——這個——這個——”
“另一方麵怎麼樣?”
“有一個姓陸的,似乎每月也供給伊若幹。”
“那個華大銀行的經理陸健笙嗎?”
“正是,他似乎還有些別的職司,很有幾個錢。”
“這陸健笙跟你內侄女有什麼樣的關係?”
一層羞窘的神色,又在這老人的臉上顯現了。他倒還像是個舊式文人的典型,至少還懂得羞恥。因為霍桑這一個問句,對於舊式頭腦的親長,的確有些難於回答。他遲疑了一回,才吞吞吐吐地說話。
“這個——這個我很難說。他們在名義上算不得什麼——總算是朋友。”
霍桑隻微微點點頭,唇角上卻露出一絲微笑。這一笑分明又加深了那老先生的窘態。老人又向著他的已死的內侄女瞧瞧,搖搖頭歎氣。
他又說:“霍先生,你總也知道,這樣的朋友,並不在我們數幹年來尊重的五倫之內的。我是極端不讚成的。可是麗蘭年紀大了,究竟不是我的親生女兒,我那裏管得住伊?”
霍桑微微歎一口氣,作安慰聲道:“那當然不能怪你。其實在這上海地方,像這種方式的所謂朋友,早已普遍地被認作五倫之外的第六倫!”
李芝範連連晃幾晃頭歎道:“唉,‘放僻邪侈,無不為己!’……上海真是個萬惡的地方!不過在我陳腐的腦筋看來,這樣的朋友,說出口來總有些慚愧。”
霍桑向他瞟了一眼,點頭道:“李先生,你真是個端謹的君子人。……除了這陸健笙以外,可還有別的‘朋友’供給伊?”
“這個我不仔細。不過伊的朋友的確不少。”
“那末,伊是不是還有另外的收入,你也不知道罷?”
“我不知道。我難得到這裏來,現在跟伊也很客氣,關於伊的行徑,當然不便仔細查問伊。”
“不錯,那末伊的許多朋友裏麵,你所知道的有幾個?”
李芝範又遲疑地說:“這個我也說不出什麼。我到上海的那天,看見有兩個穿西裝的少年跟麗蘭在這裏吵嘴。一個年紀輕些,據說姓餘。另外一個個子高一些,這幾天常在這裏出進,可是我不知道他的姓名。”
霍桑立起身來,走到書桌前麵,又將抽屜拉開,從抽屜裏拿出剛才發見的幾張男子照片。李芝範跟著霍桑走近書桌。他一瞧見抽屜的內容,仿佛怔了一怔。
他作驚訝聲道:“唉,這裏有這許多錢!麗蘭真糊塗,錢竟會隨便放在抽屜裏。”
霍桑不答,但把那幾張照片給李芝範瞧。李芝範瞧了一瞧,便抽出兩張半身西裝的來。
他指著一張說:“這個就是姓餘的。”又指一張二英寸的小照片。“這個就是這幾天常在這裏出進的,個子高些的一個。”
我湊近去瞧,那姓餘的年紀隻二十左右,麵貌很漂亮,還有較小的一張,年事較大,下頜方闊,一雙眼睛特別有神。
霍桑點點頭,就把這兩張照片放在胸口袋裏,其餘的重新放在抽屜裏,將抽屜關好。
霍桑向李芝範說:“李先生,現在你可以回樓上去歇一歇罷。關於昨夜的事,我想先問問這裏的仆人們。如果有什麼借重你的地方,再來請教。我想你總不會討厭。”
李芝範急忙答道:“這算什麼話?麗蘭死得這樣慘,隻要能夠給伊伸冤,我的能力辦得到,什麼事我都肯做。
霍桑鞠了一個躬。“謝謝你。”接著他就目送那老人彎著背帶著咳嗽踱出去。
倪金壽立起來問道:“可要把那老毛叫進來?他在外麵門房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