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8章 孔慶東:“我執”和“法執”(1 / 3)

引子·印象

2008年5月13日上午,孔慶東北大二教開講魯迅。一眼望去,一中年男人站在講台之前,大約四十多歲,身穿灰色襯衫,高個子,體格魁梧,大腦袋,微胖,小眼睛,笑起來眯著眼憨態可掬的樣子,一下讓我想起老家小鎮上那個賣燒餅的黑臉漢子。

孔慶東此次開講“文學性”。尤其讓我印象深刻的是,他對於魯迅小說《孤獨者》逐字逐句的細讀,耐人尋味。

孔慶東這次課沒有“跑題很遠”,但是,回想2009年4月的某次講課就不一樣了。

有次是講魯迅的小說,屬於全校通選課。教室是在理教,照例人多得難以擠進,水泄不通,異常紅火。上課開始,一番開場白之後,已經過去了15分鍾,然後話題一轉,他說:這幾年北大漸漸成為一個景點,時常看見導遊小姐舉著牌子帶領旅遊團來此參觀,弄得學校像個菜市場吵吵嚷嚷……那天,我看見一個老師模樣的人帶領一幫學生來到未名湖,然後手一指,說,同學們,你們知道老舍先生嗎?學生齊聲回答:知道。老師問,知道老舍怎麼自殺的嗎?他就是從這個湖裏跳進去的,記住了吧。學生們齊聲回答,記住了。孔慶東最後說,當時真恨不得把那老師踹進那個湖裏。學生們哄堂大笑。講完這個故事後,第一堂基本沒有剩餘什麼時間了。接下來,開始講小說,孔慶東又扯上什麼韓戰、毛澤東、朝鮮、武俠小說等,可以這麼說,關於小說方麵的幾乎沒有講多少。從那以後,我就很少去他的課堂了,除了人多以外,收獲很小。“孔醉俠”的課堂每次都要擠爆,大約都是通選課的原因。據我觀察,去聽課的大多都是奔著“孔醉俠”的名聲去的,多是愛看熱鬧的“看客”,有時實在沒有別的值得聽的課,我就抱著好奇的心理去孔慶東的課堂充當“看客”,結果乘興而去,敗興而歸。為什麼?為了吸引學生的眼球,孔慶東的課通常扯得太遠。

這一次,孔慶東沒有穿長馬褂,看上去有著農民的憨厚與淳樸,此人自比“北大醉俠”,此乃江湖中人,孔子第73代嫡係傳人。可是給我的感覺像個陰陽老道,會獨門暗器。為什麼有這樣的感覺呢?因為,孔慶東的文字世界裏,個個會武功,人人懂江湖。

“江湖”

無論你是否認同孔慶東,但不可否認的是,他講課幽默,能“忽悠”住學生,讓人體會文學與武俠的樂趣。個人最看重的則是他評價武俠小說的文字,比如《笑書神俠》和《醉眼看金庸》,對於江湖人物的點評很是精彩:

江湖路是一條不歸路。不同的人,由於遭遇的不同,選擇的江湖道路會有不同。在弱肉強食的江湖,能全身而退者,是真正的強者與智者。而更多的人,是背負著無法逃避的仇怨、聲名、愛欲、嫉恨,在刀光劍影下過活。有過得灑脫的,有沉重的。在江湖這個大熔爐中,很少人能真正左右自己。前者的代表是令狐衝,後者是林平之。

如果令狐衝是一個精神的貴族的話,那麼,林平之則是一個憂鬱但同樣貪婪的乞丐。他的憂鬱一如他那黑色的靈魂。而他的對複仇快感的貪婪已經徹底吞噬了自己的靈魂。兩人的境遇是不一樣的,一個是進出自如,一個是無路可退。但是,他們看到的是同樣的江湖,一個殘酷的江湖。

不同的是,由於遭遇的不同,選擇的江湖道路會有不同。孔慶東所選擇的江湖道路與同門師兄曠新年看似一樣,都是所謂“左派”,然因性格、成長環境和個人定位不同,當然就呈現不同的道路。不同於令狐衝的精神貴族氣質,當然也不是林平之的憂鬱與貪婪,而是用精神貴族氣質來包裝自己的貪婪,有點韋小寶似的無賴性格。總之,不是武林正派,卻身藏獨門暗器。可惜的是,“孔和尚”、“北大醉俠”的標簽再好,混江湖久了,難免沾惹是非,酒肉軀殼肉體凡胎又怎能做到“逢佛殺佛,逢祖殺祖”呢?

翻閱孔慶東的書,可以感受到,他的確有才華。他的文字沒有常見的學院八股氣息,對於現實具有洞穿力的觀察,生動活潑。比如有篇叫《試談沈從文的自卑情結》的文章:

沈從文寫的都市,實際並沒有構成一個世界,這一點無論和茅盾還是老舍都不能相比,但是他有自己的特點,就是從不寫地位比自己低下或與自己相當的人,他專門寫那些地位比他高的人。他主要寫教授、大學生、紳士、小職員這四種基本人物。這幾類人物都是沈從文精神上的直接壓迫者。教授代表著文化的製高點,是學問的頂峰,也正是沈從文潛意識中夢寐以求的目標。然而在沈從文與教授之間,卻高聳著文化的階梯,把他們隔為極弱與極強的兩端。弱者希望自己變成強者,往往會對強者產生一種挑戰的情緒,他把自己的自卑心理轉化成為一個超越的欲望。

通過這個角度來看他的作品,不敢說很有意義,但起碼是很有“意思”。心理學的方法比起社會學的方法當然要視野狹窄,難免有捉襟見肘的“唯心”論斷。但這對於沈從文這樣的關心個體生命遠過於社會意義的作家來說,也許更能找出他的世界性。

就專業而言,孔先生是專治現代文學研究的,然而我通讀了他的《正說魯迅》以後,感覺沒有什麼特別建樹,或許所謂的學術根本對他就沒有什麼吸引力。或許麵對浩瀚的魯迅研究成果,特別還有錢理群先生這樣的優秀學者,孔先生自感沒有什麼可以建樹的,甚至他感到絕望,於是就想到用通俗的方法講一個讓大眾都接受的魯迅,於是就去了《百家講壇》講魯迅。其實,無論是錢理群先生那樣的“聖化”魯迅,還是孔慶東先生的“俗化”魯迅,多少都是值得反思的。魯迅不需要到處“發揚”,隻需要靜靜地麵對這個祛魅的時代就可以了。讓魯迅熱起來,並非好事。

孔慶東最有“價值”的書,《千杯不醉》、《北大往事》、《47樓207》、《井底飛天》、《金庸俠語》等,以幽默調侃的語言、叛逆超俗的姿態表達著心中的孤憤和質疑,才氣與傲氣、理氣與文氣融為一體,十分迎合大眾的閱讀習慣,為人宣泄情緒提供便捷,因而這類書頗有讀者。我好奇的還是與北大教授有關的文章,比如《千杯不醉》一書,寫錢理群的四篇,寫陳平原的兩篇,寫嚴家炎的一篇,雖說都是謳歌導師的文字,也不覺得肉麻,倒也有真情流露。其中《我看錢理群》一文中寫道:

錢理群的姿態是崇尚獨立思考,一切從自我出發,真誠,不受羈勒。但是,純粹的“獨立思考”是不存在的。我們日常所強調的“獨立思考”是指不受權威引導,不隨波逐流,而不是絕對的空無依傍。錢理群有時天真地以為自己是一個“純粹”的知識分子,忘了任何人都是不自覺地代表一定的社會利益群體的。他以為自己代表的是大多數和曆史的正義,但有時情況很複雜,會變化。錢理群強調既不做權勢的幫忙與幫閑,也不做金錢的幫忙與幫閑,也不做大眾的幫忙與幫閑,但你畢竟“非忙即閑”地生活著,你的發言客觀上一定是對某些人有利、對某些人不利。不清楚地意識到這些,一味“真誠”和“自由”著,就有可能引起錯誤的掌聲,甚至發生親痛仇快的事情。

有道是,最了解錢理群的,還是他的學生。孔慶東當然不會“純粹”到要做什麼“知識分子”,那多麼累啊,他早已自覺地把自己與一定的社會利益群體掛鉤,而且早在念博士階段,就將自己出賣給金錢了。錢理群所謂知識分子的“啟蒙姿態”與自我掙紮,不過是孔慶東眼裏的“非忙即閑”。做不成啟蒙知識分子了,那就玩點幽默,既能娛樂觀眾,又能博得名聲,票子也不少賺,談點極左言論,沒有什麼風險,又能確保“政治正確”,豈不快活?相比孔慶東,錢理群活得就太精神化不那麼幽默了。

其實,在我看來,孔慶東壓根兒就沒有把做一名學者作為自己的追求,就像他的導師錢理群、嚴家炎一樣,個個肅穆嚴謹,那清苦的生活他忍受不了。撇開個人好惡,我覺得孔慶東不是正統知識分子一脈。從《無賴者事竟成》一文,或許可以找到一點理由:

韋小寶這人千不好,萬不好,但有一條是值得我們學習的,那就是,對美好事物頑強的進取心。

韋小寶偏偏具有魯迅所說的那種“糾纏如毒蛇,執著如怨鬼”的堅韌不拔的精神。他坦白地表明自己的心跡,利用一切機會來達到目的。雖然經常是不擇手段,令人不恥亦鄙,但事實卻是,他成功了。這不禁令我們深思,為什麼那些正人君子、英雄才子,往往在愛情上、在事業上不能成功,為什麼韋小寶一舉娶了七個如花似玉的夫人,為什麼那麼些流氓無賴一統天下,稱孤道寡。金庸這支筆,未必是真的在讚揚韋小寶,而是在探討一種“正人君子”所缺乏的東西。《書劍恩仇錄》中的第一英雄陳家洛失去了霍青桐,又失去了喀絲麗。該愛的不敢愛,能爭取的不爭取。難道我們民族的那點銳氣、那點朝氣、那點血氣,已經僅僅存在於市井之間了嗎?禮失而求諸野。讓我們從韋小寶的毒誓中獲得一些啟迪。做人,有一些決斷;活著,有一些擔待!

在一些書中,比如《生活的勇氣》裏,孔慶東也不掩飾他對政治的“關心”,也可以感覺到他不自覺和權力“調情”。其實,從他的發言裏,也可以感知他迎合世俗、熱衷政治、學養欠缺、沒有修養、激進焦躁,雖然文章寫得通俗有趣,可以解悶,但千萬別當真。

孔慶東深通“江湖”,看看他的自我簡介,“主要武功秘笈有《超越雅俗》、《誰主沉浮》、《47樓207》等專著”,還有諸如什麼“北大醉俠”,“北大的馬克·吐溫”甚至“繼錢鍾書以來真正的幽默”、“繼魯迅以來的思想深邃”之譽,要知道天真的孩子很容易被這些北大教授蠱惑。孔先生無疑很有生活的智慧,斂財有方,在北大策劃起“天價作文寫作班”,開個博客要收費。一邊領著天價“青春寫作之旅”遨遊北大,一邊在媒體高聲哭窮。最有意思的,他特別愛研究魯迅的稿費收入。現在人們都說我們是一個娛樂大國,連教授講課都娛樂了。在以研究嚴肅學問著稱的北大,孔先生的一大貢獻就是將學術娛樂化了。孔先生的“成功”之處在於,他擁有幾套話語係統:學術話語、江湖話語、官場話語、文學話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