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年了,每到這一天,我總覺得有些寒意,這是來自心底骨髓的寒意。

20年前的今天,皖北S城火葬場的院內。

紅磚堆壘起來的煙囪,高高矗立在陰霾的天空下,迎著微風,躥出一股濃濃的黑煙,在深秋的寒意裏,逐漸飄散,消逝。

我呆呆地仰望著它,感覺死亡是那麼的近。文學作品裏的人生那麼美好,而這煙囪如此醜陋。

前一天下午,聽到父親死訊的消息傳來,當時我還在小鎮補習課上為了命運而衝刺。在小鎮通往縣城的柏油路上,路邊草叢傳來蟈蟈的叫聲,已經是深秋了,農人還在忙碌。弟弟一路上哭著。到了醫院病房,父親的臉已經被白布蒙上。親人哭成一片,火紙的黑焰像蝴蝶亂飛。我沒有哭。我平靜得不像他的兒子,甚至不像一個孩子。回顧過去,我明白了那是我第一次明白無常。

對於死亡,在那年紀,我已知道死亡來臨時,什麼也做不了,唯有接受……擔心死亡是沒有用的。重要的是,直至死亡來臨的時候,要活得充實,要把有限的精力花費在自己最想追求的事業上。

作為鎮長的兒子,我清醒地知道自己以後的命運——冥冥中早就在等待著一種模糊而又清晰的可怕的東西。那種依靠父輩餘蔭而生活的想法從沒有在我腦子裏閃現過,我甚至感到一種慶幸,父親去世以後,終於輪到我主宰自己命運的時候了。

我在太平間裏,一夜沒有合眼,聽母親和父親的朋友談論以後生活的艱難,寒氣一點一點侵襲了我的全身。

我忽然覺得,父親死了,這是解脫。人活著實在不容易,普通人為衣食操勞。像父親這樣的人,除了生存的問題以外,還要為勞心而奔忙。

雖然那時的我根本不懂得苦難的準確含義,也不懂得忍受苦難是一件多麼不易的事,但我心裏對生和死有了一種極具體的感覺。與其像父親那樣煎熬活著,不如這樣死了。

父親的死,使我一下子超越了時代,超越了年齡,甚至超越了痛苦。也就在那一刻,我徹底失去了學生時代的純淨。這樣一種生命層次的飛躍,使我比同齡的任何一個孩子內心都更成熟。在同樣的事情上,我的內心特別地堅強。因為我知道,隻有照顧好自己,才能少給家庭添麻煩;也隻有自己擔當自己,才能避免因依賴外力而受到束縛和傷害。於是,就有了一個十多歲的孩子,捧著他父親的骨灰盒,一個人坐車,從縣城送他的父親回他的老家。

我一直覺得人生其實就是兩大問題,愛與恨,生與死,它們的來與去,都由不得我們。我們隻能主宰生和死之間的那短短的一段時光。活著,就活好它。

在縣城殯儀館的三天時間裏,發現這裏每天都有六七個送來火化的人。我又一次距離死亡那麼近。而此時我仿佛已經淡漠了生死。佛法告訴我,諸行無常,是生滅法。生滅滅已,寂滅為樂。什麼叫做無常?“常”就是永恒,“無常”就是非永恒,世間一切萬物皆無常,找不到永恒不朽者,包括日月星辰。尤其眾生的生命更是無常,就像是泡沫一樣,在時間的長河裏瞬間就沒了。

父親去世已經二十多年了,那時候對生生死死很是懵懂,更不懂得臨終關懷的重要性。父親臨死那年的孤獨和脆弱,我略微有點體會。隻是年齡很小,對死亡沒有任何認識。

2010年6月20日,大約淩晨四點左右,母親也病逝了,終年61歲。傷心悲痛。發現時已經是早晨7點,距離去世已經有大約4個小時了。所幸母親雖因腦溢血後遺症,多年纏綿床榻,但走得卻直截了當,像極她生前的個性。沒有任何先兆,沒有任何掙紮,也沒有任何人在身邊攪擾。

春節過後,我仿佛就有預感,母親行動有些不便,忙把她接到家裏。我們住在一個房間,時常聽到她為家庭事情勞神,之前我開始留意用佛法應對各種痛苦和煩惱,我就用佛法勸她說,人最大的煩惱就是把心往外放,看什麼都想要,可是要不到,於是煩惱就來臨了。實際,一切皆“空”。母親聽後,點頭應對。那時,我們還談論到死亡。

隨著時光的慢慢流逝,親友中有年輕的、中年的、老年的,甚至不滿周歲的孩子,在被病魔折磨得不堪忍受抑或無奈離世時,他們的親友有的為他們念佛,有的在院外號哭。每當看到這一幕幕,我感到萬分恐懼與淒涼!原來,人的生命是如此脆弱,而在麵對死亡的時候又是如此徹骨,但又無能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