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9章 附錄:學習是一種修行(1 / 3)

海南大學讀者喬剛問:於老師您好!我剛剛讀完您的那本《北大偷學記》,我是中文係的,對您在北大這段經曆很好奇,您是就去聽這些名家講座還是和北大的學生一起上課呢?現在大學上的感覺很迷茫啊,感覺好多課聽的沒啥意思,就經常去圖書館借書回來看。您能給我推薦一些書嗎?我愛好文學和思想,現在讀書沒啥選擇性。

於仲達:2005年,一個偶然的原因,我結識了一個思想愛好者,他住在北京香山,曾經在北大旁聽過,於是我就去旁聽了。2007年,我來北京發展,業餘開始正式旁聽。其實北大一直就有旁聽的傳統,自己進去以後才發現,除了自己,在北大和清華還有其他旁聽生,也都十分努力。我上《聖經》哲學研究課時,30多個學生中的一大半都是旁聽生,隻有不到5人是正式選課的學生。這沒什麼奇怪。我在北大上的所有課程都出於自己的興趣,這是在為日後從事研究和寫作汲取營養。

北大旁聽生,在我觀察大致有如下幾種類型:一種是北大本校不同院係的旁聽者;二是北大周圍兄弟院校的旁聽者,比如我就經常碰到中國社會科學院、中國人民大學、清華大學等前來旁聽的學生;三是為了考研和自考的旁聽者;四是遊學者,為了自己的興趣,或為研究某些問題,或為學習文學創作,或為補充知識,這些人旁聽時間長短不一。我大約屬於這一類。北大最讓我感興趣的是,教授們一般不是照本宣科,講的都是思想文化,而且是自己的思考,這些讓我受益匪淺,引發了很多思考。關於北大旁聽問題,另文有回答。

關於讀書,不好給人胡亂開書單的。這很忌諱。我覺得讀書的目的之一,除了欣賞以外,在自能變化氣質。果能此道也,雖愚必明,雖柔必強。我主張為人生而讀書。要將讀書與變化氣質和研究人生問題結合起來,要結合生活來體會。如果您要嚐試獨立思考,我的建議是,要謹慎。因為,人都有一種非常強的自覺意識。這樣的人我在網絡中見得很多,動輒“我認為”、“我覺得”,自我非常強大,這種強大不是真正的強大,真正的強大必須經過思辨。但是,一般人沒有思辨能力,尤其是剛入大學校門的學生。所以,我建議從經典入手。北大的本科生剛開始都要開設經典導讀,中西的經典是源頭,必須要返回源頭開始。要帶著尊重和敬畏去閱讀,倒空自己,消融“我”。舉個例子,一提莊子,就有人說消極,什麼是消極?什麼又是積極?消極的就一定不好?積極的就一定好嗎?“大躍進”是積極還是消極?這與過去用“唯物”、“唯心”解釋問題一個樣,這樣思考問題很糟糕。有人用“辯證法”來觀莊子,基本上是以前教科書上很害人的概念。莊子是在論形而上學之“道”,所以我們也應在同樣的層次,而不應在經驗的識度理解莊子的“不譴是非”,他不至於糊塗地認為在經驗生活中沒有是非、好壞之分,比如用洗腳水來煮飯。經驗生活中的對立麵統一與轉化之類,不是了不得的貢獻。大眾隻是在這個層麵講老莊,是末流,是未聞大道。訓練這個眼光很難,因為我們在長期的洞穴中,習慣了經驗眼光。得道者寥寥即為此。我感覺自己的思維方式被模式化和經驗化了,應該用佛教或莊子的方法理解佛教和莊子。

再舉個例子,一提魯迅,就說他是一個誰也不寬恕的“鬥士”,似乎魯迅成了刀槍不入的蜘蛛俠,很有問題。北大教授楊立華對這個問題就特別指出,“會思考”跟“不會思考”,根本區別就是在於是否有節製性,能不能把自己的思想約束在適度的範圍內。真正的學者,“學”和“思”之間是有一個過渡的。我們首先是學,教育實際上傳承的是“學”,而不是創造性的“思”。所以教學方麵,他注重的是“學”,尤其是對本科生。2005年他就說過:基本上不鼓勵學生自由思考。如果連知識基礎都沒有掌握,憑什麼思考?最多也就是胡思亂想。這個世界殺人最多的是思想,思想一旦錯了殺起人來不得了。所以孟子講“正人心,息邪說”,講得多鄭重啊,言論思想發生錯誤,那可不是一個小事!對一個小孩子一上來就先鼓勵他自由思想,他有什麼資格自由思想啊?現在這個時代有很多荒謬的、完全未經推敲或者經不起任何推敲的觀點充斥其中。所以楊先生在課堂上的一個基本思路就是,告訴學生真正的大哲學家在麵對他的時代困境的時候、麵對人生基本問題的時候,他是怎麼思考的?他調動哪些資源來思考?他思考以後的結果是什麼?把所有的學養調動起來的時候其實就是思考,而思考的前提往往就是“審慎”。

楊先生的提議,我十分認同。目下這個時代,歧說遍地,連許多學者也打著思想的名義胡說八道,貽害社會。特別是有知識的人,你的思考是建立在你的知識背景上的,不是遊談無根。大學生的特點就是特別自我,要注意先建立一個基本的知識結構,需要從“學”再過渡到“思”。很多人最終論述的觀點可能是我們不能接受的,但是整個論證過程中他所調動的思想資源,他的思考能力,他解決問題的方式,這些東西都能給我們帶來豐富的啟發。這個要注意。

關於讀書,就要從經典讀起,比如儒、釋、道、基督教的經典。如果是文學青年還喜歡思想,又實在覺得經典難以進入,就應該從有思想的作家的東西開始讀。如:托爾斯泰、羅曼·羅蘭、茨威格、盧梭、羅素、薩特這些人。國內的作家魯迅、沈從文、詩人海子、北島、顧城、穆旦、昌耀等。剛開始進入文學的,唯美的東西不能少讀,少了下筆會顯得文字生澀,太學院化就很糟糕。因此,最好讀讀川端康成、莎士比亞、屠格涅夫、契訶夫、泰戈爾、鬱達夫、梭羅、歌德等這些語言大家的東西盡量多讀。基本經典當然不可缺少,比如《論語》、《道德經》、《莊子》、《心經》和《聖經》,不一定有精力,但必須明白這些是根源性代表經典。能幫助建立個人世界觀和方法論。古希臘羅馬中國先秦諸子百家當代西方思潮代表作不可不下工夫讀。讀書有三個注意:

一、名人傳記。這種東西翻得越多越好。

二、選好版本。傅雷翻譯的書最好都讀,同題的別人翻譯的就算了。

三、故事技巧。故事技巧是敘述的最大關口。練描寫文字不難,中學生都能寫得很有模樣,但好的敘述文字連起來就困難了。但敘述文字是語言表達準確度的關鍵。故事技巧有助於練習敘述語言。關於語言,也是個重要問題。初學者最好讀讀《古文觀止》和古代詩詞。總之,既要注意文學性,也要兼顧思想。下麵順便提提我喜歡的書:

一、《論語》——中國人做人處事的經典著作。人是社會性的動物,他的思維、認知一定與環境、閱曆有關。如有可能最好讀讀《曾國藩全集》,人要進入社會,首先要做的就是修煉自己。

二、《魯迅全集》——魯迅是中國唯一具有深刻思想的大作家。順便推薦讀讀張承誌的隨筆,富有張力。

三、《聖經》——滋養靈魂拯救苦難的智慧寶典。

四、《莊子》——中國文人的心靈聖經。

五、《壇經》——佛學是人類的高級智慧,能有因緣的話,大乘佛學類經典都可以讀。

六、《卡拉馬佐夫兄弟》——陀思妥耶夫斯基所有小說,其實都可以讀。他是位具有思想深度和天才的大作家。

七、《李澤厚十年集》——李澤厚建立了主體性哲學,同時推崇魯迅。

八、《拯救與逍遙》、《走向十字架上的真》——劉小楓文筆十分優美,雖對魯迅的認識有誤,但引入了基督信仰資源。

薦閱文史類刊物:《書屋》、《書城》、《天涯》、《讀書》、《萬象》、《東方》、《隨筆》、《國家地理》。

山東師大讀者王嫣問:您好!今年三月讀過你的書。我大學畢業後參加工作,對自己的工作狀態很不滿意,曾經考研,也想去北大旁聽,可是家人卻催促我快結婚。我該怎麼辦呢?如何麵對父母,麵對我的人生?

於仲達:說句實話,您的問題我無法回答。因為,我並不覺得自己目前所走的路就是成功的。我也經曆過您那種考研的苦痛以及在單位上班的失落、鬱悶與無聊。現在我想起了1925年3月11日魯迅給許廣平的回信中坦率地說過的話:“假使我真有指導青年的本領——無論指導得錯不錯——我決不藏匿起來,但可惜我連自己也沒有指南針,對現在還是亂闖。”我屬於魯迅所說的“亂闖的人”,一個索性亂闖的人鬥膽跟你聊聊:

人的一生,都在選擇與順應之間。在曠新年先生的看來,按照與環境的不同關係,可以將人分為四類:有些人是順從環境的,有些人是反抗環境的,有些人是改造環境的,有些人是創造環境的。大部分人都是屬於第一類,有一小部分屬於第二類。第一類人是常人,第二類人是鬥士甚至烈士,第三類人是政治家,第四類人是隱士。我自己屬於第四類。可是,在最初工作的幾年時間裏,我富有正義感,充滿理想色彩,當然,現在隱匿了理想色彩。由於對社會認識的淺陋,我的文章多有憤激,讓人錯誤認為我致力於做“知識分子”,當然也可以說是優點。其實,我性格的主流還是第四類。因為人在年輕的時候,多少總是正直的,總是有衝動、有理想、向善的。我覺得大多數人都是常人。常人的一個特征就是,就是很大程度上順應生活。我對於生活,既不是順應,也非反抗。不知道你屬於哪類呢?

老子曰:“知人者智也,自知者明也。”人對自我的認識是個不斷的過程,需要經過社會化的過程,你才能真正知道自己真正追求什麼。我有一個觀察,尤其在當下中國,一個人三十歲以後,要麼是平庸(不是貶義),要麼就轉向惡,就開始變成一個社會的幫凶,進入這個機器。有一段時間,我陷入無限的悲涼之中,我做事情全是用我的血汗錢,沒有人幫我。在中國生活,永遠都是生存第一,你不要奢望別人能幫你,我看到的很多現象,背後全是資源的掠奪與瓜分,人人相爭,可以泯滅很多東西。

你信中提到的就業與考研(理想),確實屬於比較具體問題。對此,我有過煎熬。理想每個人都有,但當你改變太難或付出過大時就要想想了。魯迅有個學生叫李秉中,在軍隊當官,想辭職不幹了,寫信征求魯迅意見。魯迅反對,認為飯碗可以跟理想分開。魯迅回信說:“人不能不吃飯,因此即不能不做事……我看在中國謀生,將日難一日也。所以隻得混混。”連魯迅也有“混混”的時候,況且你我?所以要低調一些。不要把二者決然分開,一味追求理想,不顧生活實際,那就可能成為“幼稚”青年了。我在網絡上遇見一些“思想者”,剛開始批判社會不公大談所謂對社會的擔當,幾年過去了,這類人絕大多數都已經變得投機、暮氣、怨毒和混世,能繼續堅持思考做事的,基本沒有。更為可惡的人,某些人打著“思想”的名義亂說,缺乏自知之明,不安於認真讀經典,今天看別人這樣說,他就鸚鵡一般跟著,明天他又變了,你不知道他基本的思想主張是什麼,其實連基礎知識都不具備,還冒充“思想者”,精明極了。魯迅先生早有預言——我看中國有許多智識分子,嘴裏用各種學說和道理,來粉飾自己的行為,其實卻隻顧自己一個的便利和舒服,凡有被他遇見的,都用作生活的材料,一路吃過去,像白蟻一樣,而遺留下來的,卻隻是一條排泄的糞。社會上這樣的東西一多,社會是要糟的。

離開了現實,唱高調煽情的人,基本上都是巧言令色的。我們的古人,比如孔子,就有一種高貴的中正平和之氣,遭受那麼多苦難,你讀讀《論語》,他何曾亂放批判社會的空話?煽情的人,是最無情的。年輕時我沒有警惕,總認為這種人很正義,可是閱曆增長了,一眼就看穿了。這種人我見得多了。當然,這並不是說我敵視美好的事物,而是覺得美好的事物總要落在現實裏,否則如曇花一現而已。

我大學畢業後曾經工作了幾年,理想與現實的碰壁,一度讓我鬱悶,終於無法長期忍受,於2007年停職來到北京尋求發展。一邊就業,一邊北大學習,精神視野寬闊了,從生活到境界,提高不少。必須要提出的是,如果一定堅持考研究生,一方麵專業準備充分,另一方麵也要對前進過程中遇見的難題做好充分準備,不要過於理想。

魯迅早就言及生存的重要,他曾經在小說《傷逝》裏借助愛情探討社會,對我們啟發仍然很大。陳丹青曾經告誡青年說:“我對年輕人隻有兩個要求,一個要求是飯碗第一,一定要自立,不要不現實。年輕人大學畢業以後,你其實麵臨很現實的一個處境,你的飯碗最重要了,不要把飯碗砸了;第二個要求就是在這個前提下,盡量不要受這個社會壞的影響。因為人在年輕的時候,多少總是正直的,總是有衝動、有理想、向善的。三十歲以後,要麼是平庸,要麼就轉向惡,就開始變成一個社會的幫凶,進入這個機器。”按照我的體驗,作為一個有追求的人,要有長期的準備,要做堅韌的理想主義者,因為在當下中國,讓你無法預料的困難有許多。我們現在的情況是比信仰缺失更糟糕,既沒有很好的福利製度,又缺乏信仰,整個社會道德滑坡,人心很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