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慶豫小說集《苦送》序
張慶豫早年從事小說創作,距今三十餘年。他20歲作於1958年的第二篇小說《一個年輕的地質工作者》失而複得,聊可查覽。
漫漫長夜,悠悠歲月,幹地質,寫地質,尋覓自己所服膺的靈魂。
《輕鬆》,漲價風交織著“地震”風,老兩口搶購彩電的悲喜劇,領悟到自我調整的現實必要性。《童話》寫大煉鋼鐵的鬧劇和自然災害劫後餘生的惶惑。一切都淡忘了,剩下的惟有傳說。《告別》向世俗挑戰和告別,為慶豫的代表作。《埋葬》寫上當受騙,疲憊不堪、“泥鰍鑽豆腐”試作失敗後的心境。他葬埋了寧死不屈的泥鰍,皓月當空,夜深人靜。《跑山》寫人性悲劇。愛情隱私敗露,被坑害,“瘋”了,別了,一個先進的測量工!人們悵然若失。《龍泵鎮五題》寫人世變遷。《光榮祭》,勘察,測量,雪山,翻越,凍死,山鼠啃屍,悲壯。《黑戈壁》的殊死磨難使“邊塞詩人”體驗到人生。《苦送》寫地質界知識分子內耗,慶豫又一代表作。
張慶豫以地質事業為己任,風雨人生,淚汗山野,不斷體味,不斷感悟不斷構思,不斷錘煉,一步一生花地開創真正屬於自己的文學生涯,獨立於小說家壇。
荒山野地,璞玉渾金。
《告別》,柔情中包藏著執拗,死亡裏隱喻著新生;人,可以被擊倒,卻不可被馴服。寫情,不避“欲”,大膽地表白,瘋狂地親吻;寫性,不拘“禮”,無畏地輕鄙,殊死地冒犯。當美好(如愛情)需要用性命加以保全時,他們不約而同地,義無反顧地獻出生命,在瞬間而永久的極度歡愉和極度痛苦中雙雙殉情。“晚霞燒紅了天,燒紅了水,浩浩蕩蕩,像一湖血。他倆也被燒成紅色,在血水裏浮沉,擁抱,狂吻,呐喊,把他們一生的積鬱——大悲大痛大親大愛宣泄得淋漓盡致。”“院長借來了橡皮艇,高價雇人打撈他們。”
妙哉,“高價!”多麼耐人尋味啊,各方都付出高昂的代價!
在一對赤身露體相互緊抱的潔白的屍體麵前,世俗的一套何等可笑和無力!
它勝過一般殉情小說一籌之處,在於後者為愛而死,前者的死不僅僅為了愛。
主人公之一的她那樣喜愛海明威的作品,那樣淚流不止,正好提示讀者,兩位作家筆下的主人公未嚐不可“比較文學”一番。
海明威讚美愛,又讚美死,在愛與死的搏鬥中讚美硬漢子英雄。“一個人並不是生來要給打敗的,你盡可以把他消滅掉,可就是打不敗他。”(《老人與海》)
在文氣風格上,作者自覺不自覺地受到海明威的影響,每個感覺都是釘子,冷漠而銳利。筆法遒勁,線條簡潔。意念的流動,情景的展示,人物的刻畫,詩情的含蓄,一概凝縮於猶如“電報”式奇特的文體之中。
此作寫於1989年5月,發表於1989年9月,惜乎,沒有引起人注意。
《苦送》也具海明威風,如果說海明威體的名字代表凝冷硬風格的話,張慶豫好像不由自主地習慣於這種寫法。他也許覺得它順手。風雨人生,淚汗山野,斯文掃地,命運蹇滯,百味苦澀。思慮高出常規一頭,刀法但求入木三分。
這是一個科學技術上絕頂聰明,人情世故上傻得出奇的愛國誌士。
這是一塊“又臭又硬”、頑固不化的石頭,是“活資料”,書呆子、瘋子。
他也曾哭喪著臉,伸出舌頭說:“拜托二位,替我割掉它!”但畢竟還要多嘴饒舌。一介勇夫,滿身骨氣,如西楚項羽。
他被趕走了,竟然躊躇滿誌、興致勃勃;可也清醒:“你莫送我。誰也別送。老子名聲臭,‘異教徒’!誰來送,誰招災,劃不來!”
他走了,研究所清靜了。內耗又起。舊鬼敗於新鬼,方省悟到此人原“是個忠臣”。
“人是鬥不過鬼的”,他戰敗了,“一個在人生路上被擊敗的禿項尕老漢!”
“我”的怕事,“我”的心酸而冷漠,“我”眼睜睜地看著一顆受傷的靈魂走向圈套,“我”實際上也是人網中的一個,這個網怎樣網殺這顆忠魂!如此襯托對比,如此痛苦愚昧,使我想起魯迅《藥》裏吃人血饅頭式的老辣、可怕、陰冷。海明威憎惡強暴,鄙視庸俗,同情愛國者和普通人。海明威風一但被中國的正直作家相中,自然而然地,要和魯迅風相溝通,相聯結,召喚病態中鐵骨錚錚的脊梁。
興所致也,亂點鴛鴦譜,慶豫恕我。
1993年5月26日古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