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江之亂既平,家鄉百廢俱興,我想起小時的朋友孫遲。我趁寄送葉聖陶老題寫的“昭陵博物館”五個大字寶貴墨跡之便,委托和他同在該館的胞兄閻振維向他轉致思念之情。大約在幾年後的1979年底,我高興地收到孫遲的來信,並有絕妙好詞見贈,如下:
摸魚兒·寄閻綱
料難忘,早年狂倨,積成多少歎惋。
羨君扶搖翅翎健,縱橫詞林文苑。
雄才展。
思往事,依稀談笑宿舊館。
拍節擊板。
任鳥飛雲散,文字因緣,莫比石潭淺。
音書斷,不怨性疏筆懶。
總為蓬足風轉。故園春色依然在,重見花香日暖。
無遺憾!
君勿念,長征路上夕陽晚。
來曰苦短。
正瘦馬疾奔,奮力望塵,不計征途遠。
收到這首贈詩我很激動,立即回信給他並回贈歪詩一首。孫遲寫詩,經有年矣,寫詩成為他生命的一部分,而且相當有功力。從這首《摸魚兒》的莊正凝重不僅可以看出一個久別老友的深情,而且看出揮灑自如、鑄詩有成和運筆造境的遊刃有餘。
孫遲大我三歲,是禮泉縣縣立昭陵中學高年級學生。“從小看大”,中學時期的孫遲就與眾不同,才能顯露,於寫作尤有悟性,是我縣娃娃輩中最有前途的人物尖子。1947年,陝北戰事吃緊,我轉上西安菊林中學,1948年初中畢業,又上西安一中,兩人隻好隔河相望。當劉戡被擊斃、他的像被國民黨當局以陣亡烈士的名義畫在鍾樓牆上,大勢已去,大廈將傾,百姓生活無著的時候,我又回到禮泉,接著就是兵慌馬亂,在一場拉鋸式的惡戰中,禮泉解放了。禮泉解放以後,我參加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一野戰軍二兵團四軍十師宣傳隊進行演出活動,為時很短,又到西安,繼續念高中,實際上被西安郵電工會宣傳隊拉去跑演出。一天,縣委書記,一個至今令人十分尊敬的王育英同誌,捎話要我回縣工作,我就又回來了。回縣後,隨即參加寒假教師學習班學習。孫遲已經當教師了,也是學習班的學員,才能不凡,為眾人所注目。我當時給大夥教歌,他可能在語文方麵做些什麼輔導性工作。孫遲唱戲是內行,對秦腔的唱腔板式和我一樣熟悉,故而有“依稀談笑宿舊館”、“拍節擊板”的詩句。在我印象裏,縣上對我們倆很是器重。我和孫遲雖然交往不多,彼此卻非常尊重;交談不多,然而十分投合。孫遲有個性、有頭腦,不隨波逐流,同時有些自負,孤傲清高,不大合群,此乃謂“早年狂倨”也。但是,他有才。恃才傲物,文人之通病,不能算是缺點,所以,我欣賞他“早年狂倨”四個字奇譎的語勢和瀟灑的風度,卻不同意他接著說的什麼“積成多少歎惋”。在我心目中,孫遲是個小文人,大我兩三歲就是不一樣!那是1950年。
學習班結束以後,我當上完小教師,一學期後,調出,籌建縣文化館,業餘練習創作。為了配合抗美援朝的宣傳,我寫了一個秦腔戲本在西安長安書店出版,戲名《增產捐獻》,很幼稚。時過不久,孫遲的戲本《賣糧途中》也在長安書店出版,當然,他比我寫得要好,這是實話。我們兩個好像有點鉚著勁兒似的,誰也不肯拉在誰的後頭,反正那時既沒有研討會,也沒有電話聯係,我在縣城,他在鄉下,友誼競賽,各幹各的。後來,我出席陝西省文學藝術創作者代表大會,而且獲獎,接著,他和我一塊出席鹹陽專區和禮泉縣文代大會。再後來,我上大學,他調文化館,“談笑宿舊館”之“館”者,文化館也。大學出來,我到北京當編輯,時不時地發表點自稱為廣告式的文學評論,成了文學圈裏的人,從此“鳥飛雲散”。這也就是孫遲詩中寫的“羨君扶搖翅翎健,縱橫詞林文苑。”老兄差矣,你我哥兒倆雙雙在劫難逃,階級鬥爭鬥得死去活來,風雲無常,“積成多少歎惋”?一言難盡。我們分手四十多年來,大家都經曆了幸福和痛苦的雙重洗禮,天知、地知、彼此、彼此。其實,在我們單位中國作家協會窮折騰的那些日子裏,孫遲倒是麵壁苦吟,於舊體詞情有獨鍾,寫出足以使人擊節讚歎的哲詞睿句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