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5日,夜。電影學院周明先生打來電話,十萬火急。馮牧病了,住友誼醫院。初步診斷:白血病。周明的聲音沙啞了,斷斷續續,話也說不完整,不停地咳嗽。他要我無論如何找到治癌軍醫黃傳貴,“想辦法把他從昆明搬來,路費我出!”後來又加添說:“老上級了,你可別耽誤啊!”
馮牧,北京人,早年投身革命,上過魯藝,辦過《解放日報》,上過戰場,當過雲南省軍區文化部長,主編過《新觀察》,擔任過《文藝報》特約評論員、副主編,是我的老上級。幹校裏苦撐將近七年,心力交瘁,但韌性十足,韌而能忍,心裏像明鏡一般。文壇撥亂反正,馮牧嫉惡如仇、銳不可當,是有功之臣。文藝觀點上頗有建樹,獎掖後進不遺餘力;有膽有識有才,不平則鳴則放,善良正直一輩子。馮牧現任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中國作家》主編,張揚寫作最效力,最能團結人,聲望極高。他病得突然,他怎麼得這樣的病!
正好黃傳貴在北京,可是他日夜奔忙,行蹤不定,比在昆明還難找。我把著電話機不停地搜索,尋找黃醫生的老戰友、老病號,一身一身地出汗。
午夜二時,黃醫生的電話通了。
除了一身白底藍條的患者服外,馮牧不大像病人,他不知道自己得什麼病,隻說低燒不退。抽骨髓、做化驗,嚴格地消毒,一次又一次,他不耐煩,甚至想回到家裏休養治療。六七年前,我曾請黃醫生給馮牧瞧過病,因此,一見如故,心裏自是高興。兩雙手緊緊地拉住,長久不放。
黃醫生為馮牧號了號脈,看了看舌苔,不過幾分鍾,心裏全明白。黃醫生發現了馮牧的灰指甲,灰指甲是真菌的巢穴,多種疑難病症的禍根。馮牧的手指多少有些蒼白,臉色卻出奇的正常。他的外甥女程小玲暗中告我,她舅服用激素。
黃醫生向馮牧講了許多有關灰指甲危害的事例,講了它與他目前病患的關係以及如何醫治灰指甲的常識。馮牧心情轉好,氣色不錯,話也多了。他拉住黃醫生的手,天南地北、人情世態。談鋒正健時,小玲為我們拍了照,留下難忘的一瞬。
出了病房,黃醫生告訴我們,馮老的病,不像醫皖初診時說得那麼嚴重,但性質的確不好。他說,這類病在他看過的三十多萬份病曆中並不少見,他有辦法抑製病情惡化。他說:“這種病,在我的病例中,治好的——就是說全愈的,沒有發現一例。但是,抑製病情惡化,和好人一樣地活著,還是有把握的。我立即給馮老配藥。”告別時,黃醫生問:“馮老不知道!”小玲說:“現在還瞞著……”黃醫生說:“一般說來,我不主張瞞病人,當然,對病人的心理治療要跟上。先這麼著吧,我馬上配藥。”
第二天中午,黃醫生把配好的藥親手交給我,要我即刻交馮牧服用。我說:“這麼快呀!”他說:“我昨天看病回來,就給昆明打了長途電話,今天早上飛機將藥空運到京,現在給你送來,不能耽誤。”拿到藥後,我讓兒子一刻也不要延誤,下午務必送到病人口中。
兩天下來,我的心情較為平靜,但一想到病人和醫生,又激動起來。當年,我胃底平滑肌肉瘤(一種惡性腫瘤)手術,同誌朋友紛紛探視,人次之多,實乃“四人幫”倒台後親情友情一大動人景觀。莫不是“同遺體告別”?我那時傻,被蒙在鼓裏,因為惡性腫瘤,活過三五年的屬萬幸。一天,探視結束,護士好奇地嘀咕著:“今天國家領導人穀牧來看X床的閻綱……”她們弄錯了,不是穀牧,而是馮牧!十六年後,情景如昨。我為一向關懷下屬的馮牧同誌請來白求恩式的大夫黃傳貴,心裏覺著好過一些。我手術後的第八年結識黃醫生,到現在為止,又是八年,一直服用他的“黃氏抗癌粉”。我相信馮牧有救。我給小玲撥通電話,讓她務必讓舅舅按時服藥,小玲答應照辦。小玲學過醫,當過護士,一切盡在不言中。
但他沒有服。6月初在深圳開會,中國作協領導張鍥告我,醫院隔幾天就要給馮牧全身換血,不時地在他的房間消毒,馮牧有所覺察,不過,泰然處之。
9月6日,住院四個月後,馮牧去世。
馮牧的死,了結文學評論的一個時期,或者稱為文學批評的前新時期。這個時期的文學批評是掙脫也是過渡。馮牧從舊營壘裏殺出來,帶領批評新軍,以恩格斯所形容的藝術家的勇氣艱難地開拓。他不是以一位文學機構的領導身份充當當然的批評權威,而是依靠公認的批評家的品格贏得批評的權威地位。他是我所知道的老批評家中重視作品研究、涉獵最廣、閱讀作品最多的忠厚的長者。每當我在作品研討會上看見他吃力地分析作品,熱忱地鼓勵哪怕是不知名的作者時,每當我遇見他一邊戴著老花鏡尋尋覓覓一邊用不無責難的口吻歎息“字印得太小”時,差點流下眼淚。
他單身多年,廣結善緣,廣交朋友,無論忘年交,哪管三教九流。他多才多藝。他交朋友與眾不同。對有的人來說,朋友一出事、一挨整,惟恐避讓不及,哪會像他那樣誰倒黴他偏同情誰、看誰,所以常常是:人家交他,人家“敵我不分”;他交人家,他“敵我不分”,反正是右到家了。他是文藝人的老師輩、帶頭羊,經他手扶助的作者不計其數,有口皆碑。一次我同他開玩笑說:“到那麼一天,你的花圈肯定少不了。”他會意地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