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有他自己的媽媽,才會那樣溫柔地叫他,那樣毫不猶豫地親他、抱他。在媽媽眼裏,那塊難看的胎記根本就不存在,他就是她的兒子,不需要任何理由。
成長日記
母親去世後,我和父親清理她的遺物,發現了一個很舊的紅皮筆記本,裏麵記了些很多年前的瑣事。其中有一篇是1964年的,隻寫了半頁,開頭一句就是“我的秀華會笑了”。“秀華”是我當時的名字,那時候我還不到一歲。我會笑了,這個笑竟帶給母親如此大的喜悅,以至於定格在筆記本裏,並且在幾十年後重新顯影,分量之重,讓我想起來就胸中哽咽。
時間是最偉大的藝術家,它能讓思想和情感中最精華的部分積澱起來,成為生命的豐碑。所以當我也終於快做母親時,我決心也要給兒子留下這樣一件凝固時間、震撼心靈的東西,那就是成長日記。
於是我準備了一個精美的筆記本,開始認真記起來。從第一次聽見胎音(像火車在隧道裏行駛),到第一次感覺胎動(像小獸在夜色中爬行),從猜測他是男是女,到擔心他是否健全,一天天,一筆筆,孩子就隨著這些日記漸漸成熟,直到呱呱墜地。
大概天下的母親都有同樣的願望,所以善解人意的產院給每個新媽媽發了一本《寶寶日記》,裏麵設計了很多欄目,如身高、體重、入院、出院等,讓你分門別類地記錄。但遺憾的是,這本花花綠綠、價格不菲的日記本,有很多人的直到今天還幹幹淨淨地空著,而我自己的那本,也越寫越少、越寫越短了。現在,當我再去翻閱兒子出生前寫的那些,竟會產生一種驚訝,那時候怎麼會有那麼多的想象、那麼多的語言?
關鍵是有那麼多的時間!有時間才能記得豐富!
我終於懂了,為什麼我的母親一輩子並沒做出驚天動地的事,人卻那麼憔悴蒼老。一個真正的母親,兒女就是她最大的事業,是她歡樂和痛苦的源泉。就像原野,默默地哺育著樹木——我就是她懷中的樹木,我的蔥鬱就是對她的最大回報,她的生命全都給了我!
現在終於輪到我了,我的懷中也有了一棵樹,有了一棵苗,又一輪哺育開始了。
哺育注定是平凡而瑣碎的,每天喂奶、把尿、逗樂、學步,事情就是這些事情,似乎每天重複而又變化萬千。孩子乖起來愛他愛得忘乎所以,煩他時又恨不得甩他幾巴掌,時時覺得度日如年,可一轉眼孩子就大了。而我自己,除了新增幾根皺紋,就是多了許多牽掛。我再不能瀟瀟灑灑地出門了,甚至找不到一段清靜的時間坐下來看一會兒書。時裝早已收進了衣櫃,連同許多雄心勃勃的計劃,都隻好暫時淡忘,其中也包括“成長日記”。
似乎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沒在上麵記下過什麼了,不是我不想記,實在是不得空閑。生活中的精彩片段往往是一閃而過,當時無暇彎腰拾起,過後又有了新的精彩,堆積多了,無從清理,也就幹脆放棄了。當然,這是個遺憾,兒子的曆史雖然還不長,我卻已經說不清他是哪一天開始笑,哪一天會喊“爸爸”“媽媽”,哪一天掉了第一顆牙,甚至他額頭上那條顯眼的傷疤,我也有點記不清是哪年哪月摔傷的了。我已經遺忘了很多細節,隨著他的成長,將來肯定還有更多的東西會被我們遺忘。這樣看來,那本精美的日記就更像一座象牙之塔,盡管我們難得再去叩開塔門,但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美好的象征,是生命和愛的紀念。
而更加真實豐厚的筆記,是我們用日常生活的點點滴滴寫出的一個活生生的兒子。他是紙上的任何形象所無法比擬的,他的成長本身就說明了一切。許多東西是用不著用筆去記錄的,它在我們生命中會永久存在。縱使將來我自己已經淡忘兒子在繈褓中的往事,但兒子還會有他自己的孩子,總有一天,他也會重複我們現在所做的一切。那時候,曆史就會複活,一本新的成長日記又會開始。而我隻希望我所記的這本,是周而複始的生命之鏈中無比美好的一環。
沒有任何理由
買菜回來,剛走到樓下停車,一個女人也在旁邊停車。單元門裏出來一位老奶奶,手裏牽著一個小孩。小孩隻有二三歲大,看見停車的女人,嘴裏叫著媽媽,像小鳥一樣搖搖晃晃撲過來。女人立刻接住他,溫柔地叫著“哎喲我的寶貝”,在他臉上不停地親。
我扭頭看了一下,一下就看見那小孩脖子上長著很大一片胎記,脖子、耳後,甚至一小半臉,都是那種暗紅色,觸目驚心。我的心顫了一下。
他並不可愛,他很醜!
然而他的媽媽仍然愛他!
在媽媽心中,不管怎樣的孩子,永遠都是自己的孩子,永遠都會把他抱在懷裏不停地親。
隻有他自己的媽媽,才會那樣溫柔地叫他,那樣毫不猶豫地親他、抱他。在媽媽眼裏,那塊難看的胎記根本就不存在,他就是她的兒子,不需要任何理由,她就是愛他,不管美還是醜,他就是她的寶貝,是她唯一的最最親愛的心肝。
還有什麼愛比母愛更偉大呢?想一想,其實我們沒有什麼可抱怨的了,每一個人都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因為我們都有母親,至少都有過母親,我們都享受過如此的愛。真是難以承載啊,那是怎樣的分量!我們唯有感激。
想起魯魯小時候,他爸常和他開玩笑:“我想把你送給別人!”
“不會的!”魯魯很肯定地說。
“為什麼?”
“不告訴你。”
“是因為你很乖?”
“不是。”
“是因為你很有用?”
“不是。”
“那是為什麼?”
“簡單得很,因為我是你的兒嘛!”
他爸瞪大了眼睛。想想倒真是,哪怕別的任何理由都不存在,就憑這一點,他是你的兒,所有的一切,就都包含在其中了。
血緣之愛,是不需要任何理由的。而這份愛給人生帶來的飽滿,也是無法言喻的。
人的性格千差萬別,有的敏感,有的遲鈍,有的悲觀,有的豁達,是什麼造成了這些差異呢?有先天的原因,但更多來自後天的教養。
如果一個人總是很樂觀,說明他喜歡自己,相信自己,對未來有把握。悲觀的人則相反。有的人總是很憤怒,那是因為他總是感到受傷,他眼中的世界是不友好的,他總是感到自己被拒絕、被否定。同樣麵對一個世界,為什麼不同的人會有如此不同的感受?
一個人假如三歲前能獲得無條件的接納和愛,就會形成牢固的安全感,對世界的感覺就有了友善的基調。安全感是建立在“無條件接納”的基礎上的,也就是說,無論你是美是醜,也無論你說什麼做什麼,你都會被接納、被愛,沒有任何條件,唯一的原因就是:你是我的孩子。
“你是我的孩子”,這個原因是永遠不會變的,生來就有,永不消失,誰也無法割斷,既然如此,我獲得的愛也永遠不會消失。人一旦有了這樣的信念,還有什麼可以讓他絕望呢?他永遠有一個停靠的港灣。
永遠放不下
做了一個夢。時間是戰爭年代,兒子的腳有什麼毛病,走路不行。我倆正在村外的土路上慢慢走,突然轟炸了,我們跑,但跑不快,我告訴他,找一個牆根或者土溝臥下,不要動,就當自己睡著了,什麼也別管。
我們就在一個牆根臥下了。
有人拍我的背,我發現我們忽然到了室內,一個很亂的場所,有很多人。有人拉我起來,要送我去一個什麼地方幹活,我知道自己要被帶走,那人的意誌是不可抗拒的,仿佛是在集中營裏的樣子。我知道要去一個地方,不知道是什麼地方,但知道是一個很可怕的地方,怕魯魯也被帶走,就悄悄地告訴他別動,似乎不動就可以不引起注意,就可以不被帶走。
接著我進入了一個隊列,周圍有很多這樣的隊列,都通向一排窗口。窗口是登記的地方,似乎我們這一列是去某個工廠做工的。
很快就要排到窗口了,前麵隻剩了兩三個人,我探頭一看,窗口後麵並沒有人的臉,而是像門上的貓眼一樣,隻不過那貓眼是長方形的,半透明。登記的時候如同掃描,一照就完了。
前麵有一個女孩,一照就過去了。隻剩一個人了,馬上就要輪到我。我突然意識到我要離開了,不知去到哪裏,回頭看了一眼兒子,他還一動不動地臥在牆角,背對著我,還在裝睡,沒有一點兒動靜。我走了,他怎麼辦?他會被送到哪裏?他們會怎樣對他?他的腳不好……一股巨大的悲傷襲上心頭,我一下哭醒了。
以前也經常做類似的夢,總是莫名其妙地失散,總是哭醒,然後趕緊爬起來,到兒子房間,看見他還甜甜地睡在那裏,發出細細的鼾聲,心裏就踏實了。
隻要兒子還在,一切都無所謂。“隻要還在”,這樣一想,就覺得我們平時對他的種種苛求是多麼的多餘。
以前做這種夢,原以為是因為兒子還小,對他太擔心,可現在他長大了,我還是會做這樣的夢。分離焦慮,這是永遠不可能消失的,任何時候,骨肉分離都是人生最大的痛。這實際上是對“失去”的焦慮,做父母的,對孩子永遠放不下。正因為母子是共生的關係,不僅孩子有分離焦慮,母親也有,而且不比孩子弱。當孩子長大後,受不了分離的往往不是孩子而是父母。
這個夢讓我一整天都很難受。到了晚上,九點半,突然接到魯魯打來的電話。也沒什麼重要的事,他就是告訴我,校服已經訂了,學籍卡也交了錢。我告訴他昨晚做了夢,正難過呢,接到電話就好了。隨後我叮囑了一些話。其實,叮囑的話都是廢話,但說這些話其實隻是由頭,有個機會通通話,感受到彼此的牽掛就好。
接到電話,我一下就解脫了。兒子平時不給家裏打電話,因學校不許學生帶手機,宿舍一層樓隻有一個電話,得排隊打,很麻煩。但今天他並沒有什麼事,卻給我打了電話,說不定,我和兒子之間真是有感應的。今天一整天,恐怕他也不好受,隻是他不知道這些情緒的根源而已。
孩子懂得你的愛
大概在魯魯七歲那年,有一次我看報紙上說,現在很多孩子自私、冷漠,不懂得愛,就問魯魯:“你覺得我愛你嗎?”
“愛!”
“你是怎麼看出來的?”
“多了。”
“那你覺得我什麼時候最愛你?”
“你說apple時。”
聽了這話,我心裏很感動。那時候我經常捧著魯魯笑盈盈、紅彤彤的臉,邊輕輕地搓揉著,邊說:“好乖!apple!apple!真像個大紅蘋果!”那一刻,我的眼裏必定是滿含著愛意的。
但我真沒想到他會這麼說。我原以為他會說是給他買玩具的時候,或者說是給他買零食的時候,因為每到那時,他都會高呼著“媽媽”,衝過來親一口。我以為那才是他最高興的時候,也是他最能感受到愛的時候。
其實不然。我的愛縱然是表現在每時每刻,但他感受最深的卻是在我說apple的時候。的確,一雙溫暖的手捧著他的臉,一雙含笑的眼睛看著他的眼睛,一句無比讚美的話發自肺腑,這一切就足以構成愛的含義了。
孩子並不是不懂愛,他知道什麼是幸福。而我們,並不一定知道他想要的是什麼。
不要以為掙錢養了他,就等於是愛了;也不要以為給了他玩具和糖果,他就應該永遠感激。我們能夠給孩子的更寶貴的東西不是物質,而是時間,隻有時間是金錢買不到的,必須親身去付出。如果你舍得從電腦桌前走開,從麻將桌前走開,從電視機前走開,從你自己所沉迷的事情裏走出來,笑盈盈地,暖洋洋地,耐耐心心歡歡喜喜地和孩子玩一會兒遊戲、說一會兒話,你的愛就有了更實在的表達,也許會讓他牢記一生。
現在的孩子冷漠,是因為現在的大人就冷漠。掙錢養家也許隻是一個借口,就像很多借口應酬的人,其實並不都是在應酬。很多人把孩子推給學校,推給老人和保姆,並不完全因為太忙。如果你都把自已看得那麼重要,把自己的快樂、自己的自由、自己的所謂人生意義放在高於一切的地方,你又有什麼理由要求孩子無私地愛你、愛別人、愛這個世界呢?
有些媽媽認為我之所以能為魯魯付出那麼多時間,是因為我的閑暇比較多,我可以不用去上班。確實,這是一個重要條件,但並不是答案的全部。我雖然可以不外出上班,但並非不工作,隻不過工作的地點是在家裏而已。如果我白天陪了兒子打球,那麼晚上就得工作到更晚。但我從來不認為這是損失,陪兒子玩,對我何嚐不是一種調劑?和兒子交談,我自己不也得到了很多快樂和啟迪嗎?
兒子並不隻是我施恩的對象,我們在付出的同時,就已經得到了回報。把孩子看成什麼,以什麼樣的態度去付出,這才是問題的關鍵。
成長的過程,就是送行的過程
剛上幼兒園時,魯魯不樂意,哭,到了門口硬是不進去。我就抱著他在小區裏逛,一邊走,一邊編故事給他聽。記得編的是一個熊媽媽要出門去打獵,熊寶寶不讓媽媽走,媽媽就告訴它為什麼自己必須要離開,還鼓勵它與別的小動物們一起玩……反正故事很長,盡管漏洞百出,魯魯還是聽得津津有味。等我們在小區裏逛了一大圈,再次來到幼兒園時,兒子雖然還是不舍,但情緒已經緩和了很多。我親自將他送到教室門口,並不急於推他進去,直到他淚水盈盈地說“早點兒來接我”,我才鬆開了手,讓老師把他領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