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北京,該上中班了,好不容易落實了幼兒園,麵對新老師、新同學、新環境,還有他不熟悉的普通話,魯魯感到很不安。雖然遲疑,不願意去,但已經不需要我編故事了。魯魯坐在我自行車的後座上,我們一路說著話,說的什麼已經忘了,反正從那天開始,每天接送的路上,我們就這樣一路聊著。到了門口,他仍然會說“早點兒來接我”,我也仍然會站在門口,目送他直到背影完全消失。

上小學,還是我送他,每次進校門,都會說聲“再見”,囑咐他“多喝點兒水”,在他背上輕輕一拍,目送他向教學樓走去。他也總是會在進樓前的最後幾步停下來,回過頭,向我揮一揮手。

魯魯到了小學高年級,在校門口經常會遇到他的同學,同學的個子有的已經快要趕上我了。小夥子們說說笑笑,一起走進校門。偶爾,他還是會回過頭來向我揮手,但更多的時候,是我站在門口,默默地望著他們熱鬧的背影。

到了初中,他讀寄宿學校,每次送他去校車停靠點,看他背著書包,拎著裝滿換洗衣服的旅行包踏上校車,我和他爸在下麵,跟著窗內的兒子從前門往後走,看他找到座位,放好行李,開始和同學說笑。同學都穿著校服,十多歲的少年,臉上已英氣勃勃。車窗緊閉,聽不見他們在說什麼。車外的家長們三三兩兩散在四周,直到開車,車上車下互相揮手。要再見他們,就得等到下周了。這一周之內,孩子和家長,各忙各的。

沒有兒子的家裏,特別冷清。突然之間意識到,我已經成了空巢的留守者。

也不過隻有幾年時間啊,那個當年緊抓著我不願鬆手的孩子、那個眼淚汪汪要我早點兒去接他的孩子,現在已經自己提著行囊上路了。他已經一米六幾,和我差不多高。

成長的過程,就是送行的過程,就是我們慢慢鬆手的過程。孩子需要你的時候,你給他依靠,不需要的時候,就靜靜地退到一旁。鳥兒飛了,還會歸巢。這就是人生吧,有許多悵然,也有許多歡欣,明暗交織,構成美麗的圖案。

讓我安寧的,是愛和信任

小時候,對我心理傷害最大的,是兩個恐怖故事。一個是醫院裏的白骨,說的是一個醫生值夜班,和一個同事擠在一張床上睡,到半夜醒了,無意中摸到身邊的同事,感覺硬邦邦的,開燈一看,身邊睡的是一副白骨!這個故事曾讓我一到夜晚就處於恐懼之中,既不敢單獨睡,又不敢和大人睡,生怕半夜醒來,一摸,一把白骨。

還有一個死人複活的故事,說的是農村裏死了人,家人守靈。家人都在打牌,突然,坐在棺材對麵的大兒子看見棺材開了一條縫,他很害怕,找個借口溜了。剩下的三個人繼續打。過了一會兒,坐在左邊的二兒子,一側臉發現棺材打開了,他媽媽正在裏麵動,他嚇得不敢出聲,也找了個借口溜了。又過了一會兒,坐在右邊的三兒子,發現媽媽已經坐起來,他也不敢喊,也溜了。最後剩下背對棺材的小兒子,一點兒不知道,還在那裏洗牌,媽媽從棺材裏走出來,走到他背後,把他掐死了。

很長一段時間,我都經常會想,我媽媽會不會死?她死了會不會變鬼,也把我掐死?這個念頭使我陷入巨大的困惑,不知道對媽媽是該親近還是該逃離。那時候我隻是一個幾歲的孩子,對母親有著本能的依戀,但又怕死、怕鬼,想到那個故事,我甚至不敢和她對視。

後來我終於相信:媽媽即使變成鬼,她也不會掐死我,她肯定不會掐死我。直到有了這個判斷,我才徹底從那個故事的恐怖中解放出來。

回想起來,最後讓我解脫的,不是“勇敢”“頑強”“智慧”等諸如此類的字眼,而是愛,是信任!愛才是內心寧靜的真正源泉。

前一個故事之所以恐怖,是讓你對一切親密的關係產生懷疑——你身邊的人會變成白骨,突然變成鬼。後一個故事將這“身邊人”具體到你最親近最信賴的人——母親身上,從而將恐怖推到極致。

我曾陷入其中。但最終,愛和信任,使我得以自拔。

為什麼說仇恨使人脆弱,原因就在於此。憤怒的人外表強悍,內心卻是不安的,因為他沒有這樣的愛和信任,靈魂就無法安寧。

愛是自然法則的一部分

想起一段令人震驚的電視片,是一位遊客在非洲拍的視頻。視頻裏,一匹雄性斑馬瘋狂地攻擊一匹小斑馬,小斑馬的母親竭盡全力阻止雄斑馬,但無濟於事,最後雄斑馬殺死了小斑馬。

這是動物世界中經常上演的一幕,那匹雄斑馬是這個族群的新頭領,它要殺死上一位頭領的孩子,才有利於自己的基因流傳。但我沒想到的是,連斑馬也有這樣的習性,沒想到我們通常認為性情溫馴的斑馬,為了爭取基因優勢,也會如此凶殘。

其實,在自然法則麵前,沒有什麼“凶殘”之說,一切都是本能,是自然規律。

其實,這種殺幼行為在人類的近親黑猩猩身上也有,由此看來,假如人類自己也發生這種事,那是再正常不過的,人類的基因裏,也同樣隱藏著這類“凶殘”。奇怪的是,很多父母在離婚的時候會天真地以為能找到一位繼父或繼母像親生父母一樣對待自己的孩子,那可能嗎?

那段視頻還沒有完,後半部分出現了另一件我沒想到的事:那匹母斑馬非常悲傷,守著自己孩子的屍體,拒絕跟隨那位新頭領離開。母斑馬心裏肯定是清楚的,拒絕跟隨馬群離開,這在危機四伏的大草原上意味著什麼,離群的動物從來就是掠食者的最好目標。但母斑馬仍然拒絕離開。第二天,遊客再返回原地時,小馬的屍體完好無損,母斑馬卻倒在了不遠處,而且已經屍身殘缺。

這是一個令人傷感又令人溫暖的故事,說明即使在嚴酷的自然法則中,愛也存在著,而且,愛本身就是自然法則的一部分,沒有母性的愛和犧牲,幼小的生命就無法延續,愛本身就是遺傳密碼的一部分,看《帝企鵝日記》會有更深的感觸。

孩子受到的傷害往往不僅來自外麵的世界,還來自家庭內部,有時候家庭內部的傷害比外部的傷害更致命。所以每個孩子都需要一個守護神,至少一個。對於這個守護神來說,有時候要保護孩子免於受到家庭內部的傷害,所付出的代價甚至超過了對付外麵的危險,但這個任務,是隻有她(或他)才能完成的。

永遠不離開的隻有父母

盡管兒子生下來就沒有離開過我,而且是我親自哺乳、帶他睡覺、陪他玩耍,操的心比誰都多,但他對我的感情卻並不專一。

先是他奶奶,孩子一生下來就是她幫著我帶。滿月後,我外出的時間多了,更多的時間就留給了奶奶。奶奶性格開朗,她可以對著孩子說笑半天,一麵念念有詞,一麵嘻嘻哈哈,逗得孩子也心花怒放。祖孫倆相依相守的時間長了,奶奶對孫子的疼愛就更加濃烈。每當我哺乳時,她常常站立一旁,嘴裏念叨著“好可憐喲,吸不出來了”,然後就去兌奶粉。隻待我將孩子鬆開,她立即抱過去,將奶瓶塞到他嘴裏,一邊喂奶一邊親成一團。

久而久之,我發現兒子最喜歡的人不是我了,而是奶奶,我逗他不容易發笑,奶奶一出現,他就變得手舞足蹈。看來在孩子心目中,我將變得無關緊要了。但母親畢竟是母親,我注定是孩子成長過程中最重要的人物。奶奶有她自己的家,家裏還有爺爺和一大家子人,盡管她很愛孫子,盡管孫子還不滿三月齡,還很需要她的悉心照顧,但她終究還是回去了。孩子第一次完全留給我自己,再苦再累隻有我擔著。小孩子的記憶其實很粗淺,誰每天和他在一起,他就隻認識誰,等事過三個月,奶奶思孫心切,又大老遠坐車來看他時,兒子已經感到很陌生了。

奶奶走後,我實在忙不過來,就請了位姓蔡的婆婆。

蔡婆婆人很精幹,相貌端正,能說會道,不出幾天,小區裏上至茶鋪老板娘,下至飯館打工妹,沒有她不認識的。每天吃過飯,她就用嬰兒車把兒子推出去,要麼坐在雜貨鋪門前,一邊曬太陽,一邊擺龍門陣,要麼鑽進茶園看人家打麻將,能津津有味地看半天。每當這時,兒子總是睜著圓溜溜的眼睛,好奇地從這裏看到那裏,不管誰去逗他,一律笑得臉皺成一團。過不了多久,兒子不僅臉曬成棕色,而且成了一個社交明星,我偶爾抱他出去,總是驚奇怎麼會有那麼多人認識他,而我對這些人卻一無所知。

這樣一來,兒子很快變成了一個“野娃娃”,一起床就想出門,一回家就煩躁。我與蔡婆婆也形成了特定的分工:她負責帶孩子出去耍,而我則負責處理煮飯掃地之類的雜事。那段時間,我簡直成了粗使丫頭,每天忙得蓬頭垢麵,與兒子相處的時間反而少了。

蔡婆婆的家在近郊,她常要請假回去,一般是當天來回。有一次她要給母親做壽,請了兩天假,走了。兒子白天還算正常,晚飯後,因為我們沒有及時帶他出去耍,一下就惹惱了,他像殺豬似的號叫,鼻涕眼淚糊了一臉,任憑你怎麼哄也止不住。我們隻好輪流抱他出去走走,一直走到11點多才累得睡著了。

蔡婆婆終於回來了,兒子像久別重逢一樣,咧開嘴撲上去,黏在一起。兩個月的相處,蔡婆婆讓他體驗了很多歡樂。蔡婆婆陪他的時間最多,因而在兒子心目中她也成了和我一樣重要的親人。

但是注定真正的母親隻有我,無論孩子的成長過程中遇到多少人,能夠始終愛他、為他付出一切的隻有母親。不久,蔡婆婆厭煩了這裏的工作,她出來之前本是耍慣了的人,終於說走就走了。孩子第二次留給了我自己。

孩子他爸經常出差,我一個人無論如何忙不過來,已經退休的外公就成了代理保姆。外公每天騎車20分鍾,過來帶一天孩子,晚上再騎車回去。盡管後來又請了新的保姆,但外公的習慣就再也沒有改過來。

用外公的話來說,以前我還是嬰兒時,他也沒有像現在這樣精心地帶過我。剛開始,他連孩子都不會抱,除了對著外孫的臉嘿嘿笑兩聲外,麵對孩子手腳無措。但很快他就發揮了身強力壯的優勢,每天推著外孫四處遊覽,一走就是半天。兒子的活動範圍越來越大,連嬰兒車都快坐爛了,小區裏的街道、花園、商場以及那些孩子們喜歡的遊樂場所,沒有他不熟悉的。而不知不覺間,外公也成了一位熟練的保姆,他知道什麼時候該喂奶、什麼時候該睡覺、什麼時候加減衣服、什麼時候把屎把尿。除了睡覺,外公幾乎把所有的時間都給了外孫,累是累點,但隻要孩子對他一笑,趴在他的肩頭,萬般依戀地抓緊他的衣領,他的心就醉了,一切煩惱都煙消雲散。

我一直以為生活就將這樣繼續下去,所以當小保姆要去讀書時,我一點兒也不慌亂,坦然送行。但是,偶爾有一天,忽然聽見外公給人打電話,讓幫他聯係個地方上課。在當上代理保姆以前,教了幾十年書的外公一直在外麵上課,後來為了帶孫子,他辭去了上課的工作。現在他終於不甘寂寞,又要去重操舊業了,兒子還是要還給我。

奶奶要顧自己的家,保姆要奔自己的前途,外公也有自己的生活方式,盡管在不同的階段,他們都給了兒子很多關愛,但最終永遠不離開他的隻有父母,隻有我們是可以為他付出一切的。我想父母的重要並不在於有血緣關係的存在,而是在於天長日久的艱辛撫育,在於那種相依相伴中產生的依戀和信賴。誰對孩子付出最多,他就最愛誰。孩子是最天真的,所以最公正。有了孩子,就不能再把個人的前途和生活方式放在第一位了,因為這是一個生命,依賴著你的關懷而成長,世界上還有什麼事業比這更偉大呢?

我們最終能夠得到報償。

什麼是生命的支撐

又看到大學生自殺的消息。

我突然想起魯魯四五歲時,有一天,他在外麵看電視,看得好好的,突然走進來,抱著我哭。問他怎麼了,他卻不說。我再三地安慰,再三地問。他擦了把眼淚,走過去把房門關上,又回到我懷裏,哽咽著說:“我想當唐僧,我想長生不老。”

那一刻,我心裏湧出一股深深的悲傷,無言以對,唯有緊緊地抱著他,淚如雨下。那一刻,我是那麼的無助,世界上唯有這件事我不能幫他,無論我多麼愛他、無論我多麼努力,他都成不了唐僧,我也成不了,我們總有一天會分離,我們不可能長生不老,無論如何都不可能。

這就是一個人最深沉的悲哀,盡管我對於自己的生死有一種坦蕩的認識,但作為一個母親,對孩子的生死卻沒有勇氣去正視。我假裝看不見,假裝它不存在,不去想它。但今天兒子卻看見了,想到了,哪怕隻是一個念頭,哪怕隻是一閃而過,哪怕他隻是為了探究它的哲學意義,抗拒它的不可抗拒,但隻要它出現了,隻要想到了,就意味著一種殘酷的存在,就足以讓我痛徹心扉。

兒女是絕對不可以在父母麵前說“死”這個字的,父母也不能在兒女麵前提及。那天在電話裏聽到父親說他身體不適,“每況愈下了。”隻聽他這一句感歎,我的眼淚就幾乎落下。他已經是七十多歲的人了,我知道他話裏的意味。但是他絕對不會明說,因為他知道我的感受。雖然“死”是一個現實,但親情難以承受,我們就寧肯視而不見,在心中拒絕它的存在。懂事的兒女是不會說這個字的,哪怕魯魯,他還那麼小,他也隻說過那一次,從此以後再沒提過。

所以,每當我看見網上有消息說,又有大學生自殺了,我眼前閃現的都不隻是他們年輕的身影,我總是會想到他們的父母,無論那些輕生的孩子有著怎樣沉痛的理由,比起他們父母所承受的悲傷來,都是顯得那樣的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