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燭未滅,帳中尚暖。曹操自榻上微撐起身,扶著微有些發痛的額間,半倚在枕上出聲問道:“幾更了?”
“四更。”
回答他的是一個空靈飄渺的聲音,曹操隻當是自己半夢半醒又是宿醉,還不甚清醒便未在意。聽了知曉天色尚早,他又重新躺回榻上,困意重重,連眼睛都睜不開絲毫,卻不知怎的難以再入眠。
頭愈發的痛,估計是頑疾又犯了。
恍然間,他突然間很懷念那個即使是盛夏仍舊冰涼的手掌,隻要它撫在自己的額上,再大的痛楚也會漸漸淡去。
隻要他還能握住那人的棱骨分明的手掌,便再令他憂心的事情也因人那自信的目光而放下心。
其實他怎會不知,在那自信的目光後,隱藏了多少的不安與憂慮。
沒有人可料事如神,他的祭酒,同樣也是肉骨凡胎。
算無遺策,運籌帷幄,在那背後是每日每夜的挑燈夜戰,廢寢忘食。
又是一陣疼痛襲來,壓抑著太陽穴突突的跳著。曹操在榻上闔眼皺眉,揉弄著太陽穴,卻不見絲毫的好轉。
突是這時,一陣冷風吹過,直達他眉間,剛才還頭痛欲裂的感覺頓時輕了許多,取而代之的是逐漸湧上的睡意。
眼看著榻上沒了動靜,南華老仙從暗處走了出來,長長的烏絲拖在身後。他眯起一雙漂亮的桃花眼打量了幾眼在榻上安穩入睡的曹操,惡意的想著要不然直接讓此人在明日一覺睡過去。這樣無論哪一方的布局,都成了紙上談兵了。
不過……算了,我怕被郭嘉掐死。
這樣想著,他不免低沉笑了一聲,一手抱著手臂,一手玩弄著在鬢間垂下的發絲,理著自始以來發生的各種事情。
其實他一直都想明確的和郭嘉說,就算他改變了這段赤壁的曆史,除了他要付出代價,對於其他而言,是不會有任何影響的。因為對於整個曆史長河而言,這段曆史,太過於短暫了。曹操也好,孫劉也好,赤壁之戰也好,即使在漫漫長流中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可真要說起來,也不過是漁家笑談罷了。
不過他也已經很厚道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讓於吉前去,最後結果如何,便是看這冥冥之中的定數了吧。
這場持續了這麼多年的戲,將要落幕。他,縱使在導演著過程,卻也不敢肯定結局。
所以,他也很期待,將會如何。
霎時風起,燃到一半的火燭頓時被吹滅,帳中陷入一片黑暗,再無聲響。
不知過了多久,曹操從榻上起身,隨手從一旁拿過自己的衣袍披在身上。或許是因為昨夜稿賞三軍飲了些酒的緣故,這一覺他睡得極其安穩,以至於醒來之後神清氣爽,一掃前幾日的疲憊。他將身上衣袍整理好之後,抬眼環視了一圈僅有他一人的營帳。盯著那燃到一半熄滅了的蠟燭,突是心覺不對,快步走出了營帳。此時朝陽微露,陽光的光暈將天地染上一片血色,絢爛無比。凜冽的東南風猛烈地吹刮著,曹字軍旗在風中呼呼飄揚。
“主公。”門口的衛兵見曹操走出來,拱手行禮。
曹操點點頭,問道:“現是何時了?”
“回稟主公,卯時剛過。依據主公的吩咐,眾將士已在議事處等候。”
點點頭,曹操正打算起步離開,卻又似不經意一般,走了幾步後頓住了腳步,回頭問道:“昨夜可有人進入孤的營帳?”
衛兵一愣,不知曹操是在疑心他們沒有恪盡職守還是僅是隨口一問,連忙回答道:“主公睡夢時一向不許人近前服侍,我等整夜都守在門口,未敢偷懶懈怠,昨夜無人進入主公的營帳。”
眸色暗沉,曹操轉回過頭繼續向主帳走去。他帶出來的人他信的過,這些衛兵跟著他已經十多年了,定是出不了什麼岔子。可昨夜,分明是有人進了他的營帳,否則那聲回答又該如何解釋。還有那半截蠟燭,他素來有習慣,出兵在外每夜點一支蠟燭燃到第二日清晨,以監察昨夜是否有人進入營帳,而今早見到的那半截蠟燭,顯然是在四更左右被人吹滅的。
先前的徐庶是他有意放進來的,可這回……
想著想著,頭又隱隱作痛起來,終歸是到了知天命的年級,這頭風又是多年的頑疾,怕是永遠根治不了了。隻是在這大營之中,縱使他頭痛欲裂,也不能在此刻表現出來,讓本來就有些浮躁的軍心動搖。
“主公。”遠處同樣正在前往主營荀攸看見曹操,走近前來行了一禮。因為他幾乎是迎麵走來,所以剛好看見曹操因為頭痛一閃而過的蹙眉的樣子。抬袖從中拿出一個瓷瓶,從中倒出一顆棕色的藥碗,遞到曹操麵前,道:“主公昨夜飲酒過多又受了夜風,這個有舒緩之效,主公不妨一試。”
看著那粒棕色藥丸,曹操暗笑。這不是當年按照華佗的方子配的專門調治他的頭風的藥丸麼,怎就成了舒緩酒力的東西?不過他也明白荀攸深知自己的顧慮,是故意將這藥丸說做他用來掩飾曹操愈來愈頻發的頭風之症。將藥丸放入口中咽下,他微挑嘴角,對著荀攸點點頭:“公達有心了,孤感覺好多了。”
“這些不過是攸分內之事罷了。”荀攸目光閃了閃,似是有所糾結,最後語意不明的又對曹操輕聲道:“主公,逝者已去,總歸還是先保重身體的好。”
曹操一愣,有些明白又有些不明白荀攸這話的意思。可當他再回眼望回去時,荀攸已經在幾步外。現在事情太多,曹操便也沒再在意這話,感受著疼痛感減輕了許多,便繼續向主帳走去。
其實倘若曹操問一句他身後的衛兵,就會知道昨夜他半醉半醒的佇立在長江邊上時,是荀攸手疾眼快一把抓住他才避免了一場落水慘劇。當時曹操已是醉的有些糊塗,荀攸費了好大的勁才扶著他回到的營中。一路上曹操抓著荀攸的衣襟,口中模模糊糊一直在念著“青青子衿,悠悠我心……青青子佩,悠悠我思……”
任誰都知道,這青青子衿放在曹操口中,念得是何人。
這一年多來,除了奉孝剛去時主公悲痛萬分,再往後便逐漸淡漠了下來。可直到昨夜那時,荀攸才意識到,主公那並非是放下了,而是將那份悲痛深深地埋藏在心裏,成了永遠的一塊心結。
主公是有“周公吐哺,天下歸心”之豪情壯誌的人,自然不可能將這種牽掛表留在麵上。隻是荀攸擔心這會像滾雪球一樣越積越大,在不知不覺中將主公帶入了萬劫不複的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