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看到秀莊抽煙是在阿袁家裏。我進去的時候把她嚇了一跳,阿袁來開門,她趕緊把煙熄掉,煙頭戳在地板上。她用手指插著前額散落下來的頭發往後梳,顯露出瘦小的臉。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裝作沒有看見。
太累了吧。我猜想。煙酒總是好東西,讓人一時放鬆情緒。
“你們吵架了?”我有些明知故問。從簾子細縫挪開眼睛,目光落在秀莊的臉上。她不躲閃,眼睛與我直視。黑白分明的瞳仁,幹淨而陰沉。我懦弱地躲開了,不敢多問。
要放在兩年前,我一定怒氣衝衝地下樓把阿袁打一頓,不問緣由,但歲月教會我選擇沉默。我給秀莊沏了一杯溫水。她喝下去一口,開始用力地咳嗽,捂著肚子,她說不舒服,側躺在沙發上。我想讓她到客房去睡,才靠近她的身,她猛地伸出一隻手攔住我,驚恐地看我,狂亂地仰起脖子扭頭,黑發披散。
阿袁開始賺錢就學會了賭錢。他說,小賭怡情嘛。秀莊很絕決地對他說不。
她從阿袁的眼眸裏看到了姨父那貪婪而衰頹的神色。她說:“你別去,我求你。”
阿袁抱著秀莊說自己再也不去。他即使在外麵明目張膽地賭錢,隻要回到家裏小心翼翼不動聲色又怎麼會被察覺。
她每天早上七點多爬起來,給阿袁做早餐,八點鍾出門前把阿袁叫醒,把當天要穿的衣服掛在架子上給阿袁做準備。還分隔兩地的時候阿袁總是每天起得老早,給秀莊打電話把她叫醒。而當兩個人住在一起共枕眠,阿袁又恢複了他十足的孩童的脾性,賴著不起。他穿上西裝,打了領帶,穿上擦得蹭亮的皮鞋,每天十一點鍾太陽曬到屁股通紅才爬起來,約客戶喝茶,繼而喝酒,晚上去泡桑拿做按摩。
他有興致的時候也會開車帶著客戶到市裏頭兜兜轉轉。感情像是一碗濃湯每天小啜一口再灌入清水,愈發地淡。幾年前為了追到秀莊,可以滿世界地跑,可以費盡心機地寫歌,用五音不全的嗓音,奏著走音的吉他和弦,不顧眾人的哄鬧,唱著自己寫的蹩腳的歌來博美人一笑。那時候的愛情和眼淚一樣廉價,哭得感動呀,愛得深切啊。
當柴米油鹽瑣碎的爛俗無可厚非地占據著生活的大劇場,秀莊抹著紅鼻子從一個清爽的女學生,變成了跳梁小醜坐在舞台中央一般。在男朋友父親公司裏工作,住在男朋友父親買的房子裏。每周三次地往自己家裏跑,照看癡癡顛顛的母親,抱著少而失怙的妹妹。生活也沒有想象的那麼糟,如果能這樣慢慢過下去,也算好。
和阿袁交往的這段歲月她幾乎不怎麼發脾氣,不似其他嬌生慣養的女人總是同自己的男朋友撒嬌慪氣。有時候這段愛情,我甚至覺得仿佛要讓浪漫主義熱烈地憧憬著纏綿的阿袁窒息。秀莊太靜太沉默了,她隻會說好,或是被感動得把阿袁抱緊。
開始的那兩年阿袁還總是在見麵的時候和我談起秀莊,可之後阿袁就不那麼把秀莊掛在嘴邊了。大抵是畢了業有工作要忙,分了心。
她的那雙眼睛,從後視鏡裏看到的那雙眼睛,依舊黑白分明,清澈寧靜。
我歎了一口氣,重重的,想要把過往都化作陳跡。我說:“我以為你們可以結婚的。沒想到阿袁他還是離開了你。”我把車速控製在六十,雨珠墜落濺開分裂成水滴,窗外的風景揉成一片,模糊的,緩慢撕裂。
秀莊一動不動地握著手裏的香柱,又是靜止的雨季。
阿袁把婚帖寄給我的那刻我觸手即撕,秀莊那時候留下一條訊息就失蹤了一月。
“你不必因為我跟阿袁鬧翻的。”快開入那界的時候秀莊才回我,“你以為我們沒有結婚是因為阿袁不肯嗎?不是的。”這沉默同雨水一齊延續,也一齊淡去。不知道為什麼每次開到那界雨水就漸小了,像是重霧在山口化開一般。那界青青的田地和山脈從四麵八方將我們包裹起來。那是一雙巨大的不露空隙的手臂。濕濕的暖熱,像這裏終年少變的氣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