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不會有外婆站在門口笑著露出掉光牙齒的嘴等著我們了,也不會有任何熟悉的身影從眼前閃過去。
母親也變得像我兒時看到的外婆一樣老,她無力再承受什麼了。她喜歡睡,在離自己生長了二十年的那界不遠處的小縣城睡著,不安穩,卻少了那些撕心裂肺。
秀莊把香柱在正堂的香爐裏插上。姨母也回來了。我和秀莊把她一路安全地帶到了。秀莊突然唱:“和尚還有大菩薩,寡兒寡崽不得媽。”
我望著她,香霧繚繞著她的臉,潤成橢圓的,鵝蛋臉,像是中年發福的姨母的臉。
她向她母親鞠了三個躬,向她父親鞠躬,再向外婆,向外公。
二十多年前姨母嫁去了隔壁村子,二十多年後她總算又安安靜靜地回到了老宅這裏。秀莊站得直直的,她把手架在胸前。
“還是趕著天黑之前走吧。”秀莊對我講。
我先去門口取了車。秀莊下來的時候把那道最外麵的紅木門合上,像往常一樣,把那隻生了鏽陳舊的繞成正方圈的鐵線絲鑰匙插進去,扭了兩圈拔出來,藏在門口埋在稻草堆裏的紅磚下麵。這個動作,從外婆去世後,我隻在母親和秀莊那裏看到了。
原路返回,路況清靜了許多。
我還在想剛剛秀莊說的那句話:“我搞不懂。”
“他爸堅決不讓我們結婚。”
“他爸為什麼不同意?”
秀莊看看我,我看看前方的路,“你不明白?”
我搖頭,又點頭,然後愣住。手發抖,從口袋裏掏出一支孟菲斯,咬住。
秀莊要幫我點火,我稍稍把頭往她那裏靠過去,眼睛盯著前方漸暗去的路。
這條路很長,兩邊都是樹,有化工廠,長長的紅色磚塊煙囪,和雨霧混在一起,像泡著乳白色沐浴,頭頂著濃稠的煙氣。
“小心!”她衝我叫。我急刹車。一隻黃狗從前麵閃過去。它停在距車子不到半米的地方,轉過頭直勾勾地看我,吃力而凶狠地狂吠。我使勁地按喇叭,它不走。我打下窗玻璃想伸出手驅趕它。才打下玻璃,它便一躍而至對麵的行道,暗自低下頭。
它那副可憐巴巴的樣子和外婆以前養的大黃很像,那個時候是夏天,我和秀莊兩個人被送到外婆家小住。外婆說,你往這條狗身上吐口水,它就記得你的味道,就會很聽你的話啦。我剛要張嘴吐,秀莊便擋在前麵攔住我,她摸著大黃的頭,溫柔的,輕緩的。
“那隻狗是要生寶寶了。”
“你怎麼知道?”我啟動汽車,秀莊的眼睛還在從窗口那裏回望那隻狗的蹤跡。
“因為我和她一樣啊。”
我輕輕哦了一聲。
“你都不肯笑一下。”秀莊說完自己就笑出聲來了,笑到沉默無言。
我有些晃神,眼睛不自主地竟不時偷偷瞄看秀莊稍有些凸起的腹部。初生的嬰兒該是怎麼樣的啊,是不是像那些動物一樣,渾身長滿了細細軟軟淺色的胎毛,睜著忽閃忽閃的大眼睛衝我笑。他一定會愛這個世界的,即使有那麼多的苦,可卻也有那麼多的歡樂呀。
“把孩子生下來吧,秀莊。”我突然轉過來對她講,連我自己也被我的話嚇到了,“阿袁不要,那就我來養。我做他(她)爸爸。”
秀莊皺著眉頭,欲圖說什麼,想想又用笑來化解,“你還以為是小時候玩過家家啊。”
“我說真的,我想好了。”
我深呼吸,然後屏住氣,在天色黑下來的那一刹那繞過了那個大轉彎,那麼輕鬆自然的,卻又如此沉重苦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