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3章 我等不到你了(7)(3 / 3)

秀莊這時候也鬆了一口氣,她問我:“你說真的?”

我斬釘截鐵地說:“是,不管怎麼樣你都生下來吧。”車廂裏竟都是我的回音。我看著盤山公路下燈火通明的小縣城,那裏有千千萬萬戶的人家,街道上一定也是人擠著人,才不會顯得那麼孤獨而荒涼啊。

秀莊的臉頰淌了兩行細細的淚。風把路兩旁的葉吹得窸窣作響,月光把那兩行淚珠照得晶瑩剔亮。那麼多年了,我第一次看到她哭,昏天暗地的。我好想,把車停下來靠在路邊,然後緊緊地用力地抱著她,用下巴頂著她的額頭,然後用手指把她麵龐的淚滴抹掉。

可惜我再也沒有機會那麼做了。

我轉過頭看著秀怡。副駕駛的位子上,她東倒西歪的昏昏欲睡。我讓她把手中的香立得直一些,端端正正的,像她姐姐生前那樣,清清白白做人,堂堂正正做事。

何歡又哭了。母親坐在車後麵,她穩穩當當地抱著何歡。

“她剛剛不是睡著的嗎?怎麼突然哭起來了。”我看著後視鏡裏的母親說。

母親開始輕輕地搖晃著何歡,拍拍她的小腦袋,讓她不哭。

“也不曉得她是不是夢到什麼了,突然蹬了一下腳,醒過來就哇哇哇的。這孩子喲,唉。”

我邊聽母親的話,邊隔著秀怡往窗外頭看。白日的山穀下,看不到通明的燈火,看不到行人,隻有灰茫茫的一片,參差不齊的水泥建築,映著亮堂堂的日光。

何歡一定是感受到什麼了,十個月以前就是在這個地方,決定了她的出生。沉悶,胸口如膨脹的鬆果,裂脹開,層層迭迭。我在車子裏把CD機打開,隨手抽了張碟放置下去,沒有看封麵。按播放。

任時光匆匆流去,我隻在乎你,心甘情願沾染你的氣息,人生幾何,能夠得到知己,失去生命的力量也不可惜……飄忽的母親,年輕的眉眼,蒼老的臉,秀莊坐在軟榻的沙發上沉默而憂鬱。

我緊張得手忙腳亂按下了停止鍵,喘了一口氣。時光一刹那變得那麼的安靜。

我的視線忽然就模糊了。一定是被香熏到的,才如此苦澀。二十秒,憑著記憶我給方向盤打了個大轉彎,手心出汗,車輪從凹陷往上爬升。車子終於平穩地又駛向了回家的路上。我感覺得到她在,她一直都在——秀莊——我執迷不悟,我幡然悔悟,我看到生命的血盆大口像車輪一樣將我碾過。驚蟄。春雷響起。

“何歡,為了生下你,你媽強忍了多少痛留了多少血啊。她是好女人,你要像她一樣清清白白堂堂正正做人,你知道嗎?”我絮絮叨叨自言自語對著後視鏡同不辨言語的何歡講。

“又下雪又下沙,可憐麻雀無處巴。麻雀還有兩匹毛,可憐麻雀無處巢。麻雀還有幾股息,可憐黃鱔光衣衣。黃鱔還有兩個洞,可憐螃海(螃蟹)坐岩洞。

螃海還有八隻腳,可憐黃鱔光腦殼。和尚還有大菩薩,寡兒寡崽不得媽。”母親撫摸著何歡小小的搖晃的腦袋,她坐在當年姨母曾經坐著的位子,哼著姨母哼著的歌調。

我往前看,看到她們正朝我走來。從萬家燈火中走過來,從山雲海霧裏走過來。從那界那個地方,從那座荒蕪的老宅。稻草堆棧的紅磚下有一把生了鏽的鐵鑰匙,我把鏽撫去,露出深紅耀眼的色彩。我插上鑰匙,俯身去打開那道你親手關上的木門。現在,我帶你回來,秀莊,還有你的女兒,我給她取了個名字叫何歡,和你一個姓,和你一樣純淨。

你一定很懷念這片土地了,奔跑啊,跳躍。

它叫那界,那邊的世界。

清清靜靜。

天色尚早,但已經繞過那個大轉彎。

我想,我們就要回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