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真是不幸,永遠找不到自己真正想要的東西。紀往笙憐憫地俯瞰著腳下的芸芸眾生,這樣回答我。

霓虹燈在她的瞳孔裏映出斑駁支離的影像,像一幅褪掉陳年老漆的壁畫,有種呼之欲出的蒼涼。

我開始試著了解紀往笙,一個學音樂的女孩子,背著一把小提琴從南方奔來北京,有時候去上課,有時候坐在家裏發呆,侍弄了一大片植物,每天早晨會喂它們喝水,喜歡下雨天勝過晴天,喜歡海勝過草原,喜歡晚上唱歌,喜歡難過的時候一個人抱緊膝蓋。

——也許我並不是真的喜歡音樂,我隻是喜歡它給我帶來的那種生活。

——生活?

——準確點說,是那種流浪的方式。好像我還在僥幸,當我背起小提琴的時候,人間煙火就跟我沒什麼關係了。

一個比誰都要天真的女孩子,對一切都很期待,同時對一切也都很懷疑。

我曾笑她,你就像個把自己的腦袋埋在沙子裏的鴕鳥。

她調皮地反問我,有何不可?

我開始過上了傳說中的無業遊民的生活。當我行走在這個城市的馬路上時,會在經過某一扇櫥窗的時候透過玻璃看自己的影子,單薄而透明地貼在自己的麵前,安靜地與我對視,眼神清湛冰冷,像極了紀往笙。

我問過紀往笙,你會不會把一輩子的時間花在流浪上?

紀往笙笑起來,當然不會。我還在找一處地方讓我覺得累了就可以停頓,當我決定停頓的時候,我想我已經老了。

你到底是個孩子嗬。我搖了搖頭。

孩子這麼奢侈的詞,請不要隨便拿出來形容一個人,這會讓我覺得你很齷齪。

我把酒嗆了出來,抹了一把眼淚定定看著她,突然放肆地大笑起來:紀往笙,有沒有人告訴過你,你很危險?

紀往笙眨眨眼睛,隻是狡猾地微笑著。

好吧。我收住笑重新認真地打量她,讓我來說好了,紀往笙,你是我見過的最危險的女子。

嗯?

因為你從來不願意負擔偽裝,像堅持脫掉殼的烏龜,任性妄為地要在水域裏興風作浪。

不是我不想啊,我隻是背不動。她的臉上居然真的出現委屈無奈的表情來,好像在埋怨別人給了她一塊不甜的糖一樣。

太重了。她說。

那是我認識紀往笙的第八個晚上。她塗了蜜桃色的唇膏,襯衫潔白。

我們喝了很多酒,直到她轉過臉來問我,今天結束了,要過多久才能等到明天呢?

我還沒能回答這個問題,紀往笙就消失了。始料未及的一如她的出場。

一個禮拜前的某個晚上我照例坐在天台上吹口琴,是帕格尼尼的曲子。紀往笙沒有出現。

第三天,第四天,紀往笙還是沒有出現。

於是我知道,她離開了。不需要告別。

我開始感到一種沒來由的心慌意亂,這座城市每天熙攘著各種離別,情人,朋友,生命,或者信仰。而我卻找不到紀往笙在我這裏留下的坐標。我隻知道她是個有些倔強的孩子,也許她一生都不會牽掛什麼地方,也許她會牽掛著每個經過的地方。當她站在高處時瞳孔裏會披掛微光,笑容安靜。

就是這樣的女子,在她離開之後毫不手軟地透支了我的餘生,讓我在懷念起她的時候,變得異常惶恐。

——呐,喬川,今天結束了,要過多久才能等到明天?

——不需要等。它不準你等。

——是嗎?可為什麼我會覺得,我等了好久。

為什麼會那麼久,喬川。

張碩:我們隔了一轉念的距離John打電話過來時我還在睡覺,他通知我去學校領一下入學通知書,順便跟同學們聚一聚。

John是我的導師,幾個月前我上交的要去德國留學的申請最終通過,德國那邊也安排得差不多了。領到通知書後的不久,我大概便要動身前往。

我學小提琴已經有近二十年,一開始並不是因為什麼興趣,隻是為了遵從一部分人的意願,學到後來,拉小提琴就成了一種習慣,像是習慣了臨睡時一定要喝一杯清水,早晨起床前要花十分鍾回想前一天發生了那些事,吃布丁不能太甜,拿鐵裏麵不準加糖一樣。我的生活嚴肅而規律,容不得半點波瀾。而我也有足夠的能力打理自己的人生,並力圖使它井然有序按部就班。

至少目前我是這麼認為的。

到學校的時候快十點鍾了。John跟我講,等一下Angel也要去,Angel是我的一個學妹,也由John指導,本來一個大二的學生是沒有資格從師John的,但如果是John主動要求的,那就另當別論了。

他告訴我,這個女孩子身上有種迷人的潛質,讓他癡狂得想要挖掘。

我忘了說了,我從來沒有見過Angel,盡管她跟我是同一個導師帶,盡管我們都從John那裏了解到了部分對方的信息。我知道她是個不多言辭的女生,長得漂亮,卻很少笑,喜歡薄荷味道的香水,喜歡帕格尼尼,家裏有錢,非常有錢。

止於此,再沒有別的了。

十點半的時候,John突然拉拉我說,快看,Angel來了。

我抬眼望過去,是一個美麗的女孩。說她美麗,是因為她給我的那種感覺,冰冷,清澈,眼瞳裏似乎橫貫著一條時間軸,縱橫著很多故事,對外又是一副漠然疏離的樣子。我欣賞這樣的女子,她們多情而自知,永遠帶著一種誘人的神秘感。

她朝我客氣地微笑,你好,我是Angel,中文名字叫做紀往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