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是能看見就好了。這句話我每天都當作祈禱文一樣在臨睡前反複念上很多很多遍,可我終究不能在第二天清早的時候看見從窗外照進來的第一縷陽光。薛媽媽說如果我願意去動手術的話,我將會有百分之一複明的可能。這種可能微乎其微。我想如果動手術的話,我說不定會是那百分之一以外的失敗者。要是那樣,我寧願一輩子生活在黑暗中,也不願意在獲得了希望之後,再度被推向深淵。

我叫荻原,沒有視覺的鋼琴演奏者。但我慶幸的是,我仍能在每天練習鋼琴的時候感覺到灑在我指尖上的細碎陽光。

我想你一定見過我,因為我每天都輾轉在每個地鐵站,我叫透吾。我每天都戴著黑色的帽子,背著已經開始褪色的軍綠色畫夾。人們說我是個乞丐,但你絕對不能這麼認為。我不是乞丐,而是一個流浪者。流浪並不等於乞討。

流浪是一種憂傷,因為你始終無法確定自己的歸宿。

我每天在清晨的陽光中出發,背起我的那隻幾乎要發白的軍綠色畫夾,買票進入離我最近的那個地鐵站,然後任它承載著去遠方。我不知道我的終點在哪兒,或許是下一站,或許是再下一站。

我想我的身邊應該有個姑娘——微卷的頭發,亞麻色的眼睛。她走起路來應該小心翼翼。有時她穿著的長裙的裙擺絆了她的路,此時她會悄悄地一吐舌頭,然後帶著一抹陽光笑得花色繽紛。

可是我在流浪。我怎麼舍得這樣一個令我疼痛的姑娘跟著我去流浪,跟著我去憂傷。

咣當,列車開始行進。我的流浪開始,下一站是永恒的。

我坐在房間裏的時候,就會不知道時間,因為我的房間裏沒有陽光。我的房間在二樓的盡頭,每次我光著腳踩在龜裂的地板上,聽它們有節奏地發出吱吱的聲音,就覺得快活。這使我想起了我的小時候,那時薛媽媽抱著我坐在房子門前的那個秋千架上,它同樣也會發出吱吱的響聲。它蕩起來,我就覺得我要飛了。

薛媽媽說我的房間裏之所以沒有陽光,是因為窗子外麵的雨篷太大了,它阻擋了想要直射進來的陽光。她是個很細心的女人,所以她在我的床頭上放了一個電子鬧鍾。隻要一按下按鈕,它就會準確地報出時間。

我覺得我並不需要知道確切的時間,因為每一天對我而言隻意味著黑暗。

每天我做的事情隻是反複地練習那些我已經很熟悉了的曲子。我能做的也隻有這些。早晨時薛媽媽要去買菜,這時候家裏便隻剩下我一人。每每這時,我的琴聲就會顯得虛弱而無力。它們在偌大的房子裏飄著,空曠而寂寞。我想我應該有一個夥伴,他或者她會很好地傾聽我的話,他或者她會向我描述自己能看到的一切。

如果那樣的話,我便不會這麼寂寞。

我聽過薛媽媽說伯牙與子期的故事,淒美而動人。我想象著有這樣美妙的一次相遇,但我不需要那樣淒美的結局。我隻是一個簡單的女子,隻要一個可以聆聽我的人,我便可以滿足。

我睡了一路。這樣潮濕而又溫暖的天氣是適合睡眠的。直到最後一站,我被清掃列車的那個婆婆叫醒。我問她到了哪兒。她說,這是最後一站了,是東林海灘。

我第一次見到海。以前隻是從圖片上看過它,從來不知道它有這樣的浩瀚。

在它麵前我開始感到自己的渺小了。

令我驚訝的是在這片海灘上居然有一座房子。一條長長的階梯延伸至它的門口,它們看起來就好似通往天堂的階梯與天堂。房子是古典模樣的建築,很有歐洲的味道。我不知道這房子的主人會是怎樣的一個人。我想既然能在這裏建這樣一座房子,他或她一定會有很高的品位。

當我沿著階梯走近那幢房子時,我聽到了寂寞而哀傷的琴聲。我走到房子跟前,透過落地的窗戶看過去,裏麵有一個頭發微卷的姑娘正坐在一架華麗的鋼琴前,彈奏一首悲哀的曲子。她穿著曳地的長裙,樣子有些瘦弱,看起來讓人憐惜。她就是那種令我疼痛的姑娘,那種令我想帶著她一起去流浪卻又不忍的姑娘。

我繞到房子的門前按了門鈴。很久之後才有人應聲。那姑娘打開門,茫然地看著我。我對她說,你好,我叫透吾。我是個流浪的畫家。你不介意的話,我可以進去坐坐嗎?

她的樣子很是躊躇。我開始覺得有些冒昧了,連忙說,你不用為難,如果你不願意的話,就當我沒有說過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