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生 文/修新羽

恒生,有時你似乎在等我……有時似乎連你自己都不知道,等待的是誰。

那扇門裏,所有的燈都亮了。總叫人心慌,像是不知何方有秘密被黑暗揪出來,扔在客廳中間的大白天下。

她手裏拿著五封信,跟著踏進去,高跟鞋在光滑的地板上崴了崴,索性順勢坐下,用手指撥開那些細長的帶子,眯起眼睛仰視他的背影。

他的肩膀並不寬,但背很挺,筆直到有些僵硬。把大衣牢牢掛在衣架上,他回過頭,並沒有伸手扶她,隻是笑了笑,像是一直在等待什麼。

她也跟著笑,用手指了指衛生間門口,問:“貓還是狗?”地麵上有幾隻塑料碟子,盛著寵物食品。

“狗。有兩條。”他終於上前,由她借力站起。

“哪兒呢?”她走過去拽起窗簾,假裝到處尋找。窗簾的質地很好,抓在手裏柔軟而厚重,從窗戶向外看,樹葉枝杈間閃出成塊熏黃的燈光。

“寄養在寵物店了……不然他們會咬你的!”她回頭,看見他眯起眼呲出牙,像一隻小獸。鼻梁周圍有細碎的紋路。

於是一瞬間,她有點想伸出手去碰碰他的臉,把他的笑容蘊在自己掌心。

隻是一瞬間而已……而她終究沒有。

脫下那件黑色休閑服,他裏麵穿著灰藍襯衫,領口有幾顆晶瑩的扣子,閃閃爍爍,像是自己會生出光來。

又是襯衣。

他年輕的時候也總是穿著襯衣。幹淨而清爽的麵料,低頭走過時,被不知哪裏的鏡頭捕捉到,留下匆忙的影像被掛到網上。

她走過去,把扣子在手裏拽來拽去。

他低頭看著她,然後突然握住她的手從胸口拿開,說別鬧了。說話的時候嘴裏有些微酒氣溢出來,瞬間給人的感覺如一個普通的夏夜般,不動聲色地喧鬧。

他們其實沒喝多少酒。

宴會最後所有人都撤離得幹幹淨淨,互相告別後沒多停留一秒。她中途就找借口出去,在衛生間補好妝。

重新光鮮亮麗,手裏搖著鑰匙在車庫等他,嘩啦嘩啦的聲響。消防通道螢綠色的光三三兩兩地圍在四周,她站在有些慘白的燈光下,自顧自隻是笑,盡可能優雅地笑。車庫的攝像頭在前方左角,玻璃罩上映著許多影子,虛虛實實。

他出來時先看到了她那一臉莫名其妙的笑容,愣了愣,才猶豫著走過來問,喝醉了不方便開車?她搖搖頭,嘴裏卻說著嗯。等他開了車門,就急衝衝地鑽進去。

他把鑰匙插進去卻沒擰,發動機沉默著,操作盤上的燈一閃一閃。過了一會兒,伸手掏出包煙,捏了捏又放回去。看也不看她地說,這樣真會出事的。從側臉的表情看,是十足的認真。

她抬起頭來,像是什麼都看不清地慢慢眨著眼,說:“怎麼?”

怎麼,以及,為什麼。

然後他沒說話地發動了汽車,途中與她談笑如同故人。她把腦海裏的記憶板倒過來遮住所有豐富的訊息,隻留下淡淡的印痕,裝作自己一無所知。

她走進衛生間,想了想,又鎖上門。鏡子裏的人平靜到似乎已在上一個瞬間死去。對於二十八歲,過去的十一年並不算太久。她打開花灑,耐心地等待著,把手伸出去試溫,透明的水流從指間傾瀉而下粉身碎骨。

他一無所知,本來就如此。在她為他心動,甚至幼稚到願意為他死去的時候,他毫無愛與被愛的痛苦,一無所知。這次如果沒有那個劇本,如果不是她已小有名氣,如果不是那種種合作的可能,他們依舊會陌路,甚至得不到一次談話的契機。

她整個人都站在花灑下麵。門外響起了音樂,音量不大,隻是隱隱約約傳進來。

她一直覺得自己最信賴的感官,恰恰是“耳聽為虛”。她總能聽見陽光,聽見周圍的人從時光中涉水而過時的洶湧,能聽到一百公裏的花開,數年的等待。

而每當她聽到這種音樂,總會恍惚間看到一個人握著毛筆,蘸上重彩想要在肥皂泡上描繪出繁瑣花紋。

他大概一直習慣用舒緩的音樂減壓。不知道這和家庭環境有沒有關係?她記得他父母是音樂老師。某篇博文裏他提到過的,小時候家裏有成堆的樂器。

接連不斷的音符彼此追逐拉扯成一串,鋒利得像刀或被打碎的細瓷片,尖銳潔白堅硬,易於穿透人心。不知為什麼,水溫突然降下來。她睜開眼,躲到一邊避開。濕滑的瓷磚蹭到腿肚,水流衝進眼睛,澀得難受,從腳底泛起成片寒意。

她在十七歲那年,與電視裏瞥見了他第一眼。麵容模糊,樣貌並不是很英俊。暗藍的襯衣上斜斜紋了格子,站在那裏微笑著言語。眼睛並沒有看鏡頭,而是盯著不知何處的說話人的眼睛。

從那時起,就有一種執念左右著她,左右著她最隱秘的心情,左右著她填報誌願時的手……他喜歡藍色……她一直記得。卻沒有在這次聚會上選擇衣櫃中的那件暗藍色絲裙,因為擔心被人看出自己姿態的放低。因為想要暗示他,之前他們真的毫無相同之處,毫無聯係。

拿毛巾擦著頭發,她走出來的時候,拖鞋在腳上踢踏,發出黏黏糊糊的聲響,氤氳著水汽。

彼時他站在沙發旁邊抽煙,窗簾大開,身後是浩浩蕩蕩的深秋夜色,側影的邊緣很清晰,讓人看上去如同被畫在那裏的平麵。於是她忍不住伸出手去攀他的肩,去感受時空中具體的寬度,以相信他是真實存在的,而他們之間也沒有什麼比天塹更難以跨越的絕對傷痕。血肉相依的時候,溫熱的掌心下,他們都是人,非妖非神,許不下千年,隻安心於自己小小的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