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陸岩柯和他的兄弟姐妹一樣,縱橫江湖,或許此刻就沒了惻隱和憐惜,也可能,根本就不會遇到丘羽羽。
所以,沒有如果。
兩個人,似乎都刹那間,都明白了這個道理,同時沉默不語了。
高窗投下的霧蒙蒙的煙光,偏了方向,鬥室裏更昏蒙不辨了。
陸岩柯拽著袖子,輕輕拭去丘羽羽臉上混合的眼淚和汗水,還有泥汙。她一張清秀的臉,在驚懼和折磨中,全然不若初見他時,那般飽滿和晶瑩。
好像一朵入了秋的蓮花,在淒風苦雨的摧殘下,失了顏色,沒了光彩。
“你受苦了。”他不禁鼻子一酸,幾欲再度落淚,隻是他別過臉去,隻望著那道移動的煙光,讓一把辛酸淚緩緩風幹在眼底,這才回過頭來,望著丘羽羽,道:“我大姐下了死令,除了我爹,沒人能放你出來!”他溫暖的臉湊近丘羽羽,仔細看著她半張半合,灰暗疲倦的眼睛,保證道:“你千萬放心,我很快會再來!”
看守在外麵低低咳嗽了一聲,霧白的燈籠,在鐵柵外飄蕩。陸岩柯回頭應了一聲,輕輕將丘羽羽斜靠在柴榻上,一皺眉,轉身而去。
他走到門口,卻又回頭,眼中滿是憂傷。
那種憂傷,就像是根植在他心底,透過眼睛伸展出來,讓人動容。
丘羽羽隻能依稀間看到他朦朧的身影,俊拔而高大。
她寬心地笑了下,努力抬了抬手,向他告別。
大牢外,其實早已經是夜半時分,天黑風淒淒。
玉鏡高懸,正青幽幽籠著陸岩柯高大的身軀,隨著他,沿著一道白牆匆匆前行,一路往陸擎的點露齋去了。
陸擎正在寫字,枯筆飛白,筆走龍蛇間,黃白紙上,淩厲落下兩個字,清風。
陸擎的行草,年輕時就名動四方,他的飛白筆法亦是獨具風流。
須知刀法和筆法,一向頗有些相通之處,陸擎並不例外,他寫字和用刀,一樣的淩厲飄逸,一樣的霸道鋒利。
陸岩柯也最會行草,並且頗得陸擎真傳。隻是,陸岩柯隻愛行草,不愛刀法。愛飛白的筆法,卻全然不知江湖中那把飛白刀。
陸擎每每見到陸岩柯練字,都不由歎息,這般天賦根骨,如果肯握刀,必然是個成名成家的材料。
如今,父子倆絕少說話。可是這日午後,陸岩柯卻主動提出夜裏要來拜見父親,說些話。是以陸擎早早遣走了丫鬟仆從,夜深了,自己還獨自立在書齋裏。他等著兒子,打發時間,便順便親手磨墨,信手書了幾個大字,以解手癢。
此刻,紅燭搖曳,窗外影拂煙霄,書齋外的花園子裏影影綽綽。他雖麵無表情,心中其實正在憂思翻轉,隻因他最了解陸岩柯,此番前來,必然是無事不登三寶殿。
大雪山莊那個女人迷住他了?
陸擎想到這裏,背後升起一陣冷汗,他太了解自己的兒子,若愛上什麼,眼睛瞬也不瞬盯著,實在可怕得很。
那份癡勁,也不知道是像了誰。
陸擎突然苦笑了一聲,撂了筆鋒分叉的毛筆在硯台邊上,頹然倒在太師椅上。
江湖人都道,陸擎這個兒子最不像他,又癡又傻,連刀都拿不起來。
隻有陸擎自己心裏如同一麵明鏡般,清楚地知道一個事實。
陸岩柯,其實最像陸擎自己。
他能寫和陸擎一樣俊美的飛白行草。他雖不會刀法,但妙筆一動,處處綻放著淩厲刀法。陸擎為人處事的那份聰明,天生就根植在他腦中,隻不過他全部用在了研究棋局上,這點或許才是最妙。陸擎每每想至此處,都不由微笑。人世江湖,便如同一盤黑白錯綜的棋局,開口封路,相生相克,錯落中,舉手間,都是生死,充滿一目數步的智慧和勇氣。
這些,陸岩柯實在學得很不錯,或許不該說學,因為他簡直就是渾然天成,是陸擎的血在他的身體裏奔流,無論喜歡還是厭惡,他都是陸擎的兒子。
想到這裏,陸擎不由歎息一聲。
除此之外,他們父子倆,最相像的一處,其實是癡情。
陸擎望著窗外飄忽不定的絲絲烏雲,月亮暗淡,若隱若現,讓人心中不由升起一陣憂傷。
如果陸岩柯真的喜歡上了王遮山的情人,這簡直就是一場災難。
因為陸擎對褚墨絨的感情從來未曾消減半分,哪怕時光流轉,物是人非。
所以陸岩柯,血液裏流淌著同樣的執拗,海枯石爛,翻天覆地,他也絕不會放棄那個女人。
陸岩柯確實很像他,陸擎垂首,忽然間,心有哀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