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將盡之時,風塵仆仆的朱北徑終於回到了洛陽。
眼前,依然是平安山莊巋然不動的大門,兀自佇立在遍地殘雪的大道邊,天地清冷,卻沒能吞沒門匾上“平安山莊”四個大字,那昂然如昨的光彩。
朱北徑帶回的消息,讓守候中消瘦不少的太叔靜放下心來,讓病重的朱沅寶起得身來,也讓枯守良久的葬月花露出久違的笑容。整個平安山莊,死寂一片的院落,終於有了聲息和熱鬧,也有了希望。
朱北徑沐浴更衣,再次漫步在早已不複當年燈火通明的院落中,心中忽然感到一絲寬慰。許多年來,第一次感到自己是個有用之人,是能夠為家族,平安山莊盡力之人,是……雙肩擔當的男子漢。
這種疲憊的成就感,伴著他漸漸枯萎的心,帶著他麻木的腳步,一路向“玉香閣”走去。
玉香閣是朱家親眷們用膳的內閣,不十分開闊,卻精致溫暖,一向是外人不得目睹之所。偌大個平安山莊,對朱北徑來說,能稱得上“家”的地方,便隻有玉香閣,是最好的地方。隻因自小便少與父母見麵的朱北徑、朱北旭兩兄弟,隻有在特備的時刻,在玉香閣中才能見到父母,才能像兒子一樣,說一兩句宣泄情懷的話。
隻是後來,玉香閣裏的相聚越來越少了,到後來,即便身在玉香閣,他和弟弟也不敢吐露真心了。
口無遮攔,非丈夫也……
這是父親朱沅寶的教誨,朱北徑從未忘記過。
此刻,玉香閣正在眼前,依然是燈火搖曳,現出格外的溫柔。朱北徑卻已經在不覺中頓住了腳步,佇立在丈外,遙望那些飄渺燈色。忽然間,他失去了前進的勇氣,仿佛走進玉香閣,就要開啟另外一段人生。
餘陽城中,太叔懿那些話依然清晰縈繞耳畔,即將展開的生活,卻像一隻鬼似的,在身後窮凶極惡地追趕。他沒有信心,也不敢想象,和一個太叔懿那樣的女人一起生活,她太自我,太冰冷,即便攬在懷中,也是一塊捂不熱的頑石。她又是那麼聰慧,那麼理性,永遠站在眼前嘲笑自己。
餘生裏,要和太叔懿那樣的女人一起生活,像夢魘般纏繞著他,從大漠風煙的餘陽,一路跟隨他回到洛陽,卻依然是揮之不去的恐懼和絕望。他真的害怕,害怕和太叔懿渡過剩下的人生,怕自己在那漫長的淩遲中,在死去之前,先失心瘋了。
夜風淒寒,吹著他發顫的心口,雪寧那四月花朵般溫暖的麵孔浮現在眼前。他忽然很想知道,卻又怕知道,此時此刻雪寧身在何處,是哭著,還是笑著,和誰在一起。他忽然非常恨自己,太叔懿說得沒錯,他……是沒有勇氣的人,無論在麵對平安山莊,麵對父母,還是麵對太叔懿,甚至在麵對雪寧之時,都是沒有勇氣的懦夫。
“大……大少爺。”不遠處傳來一聲,迎麵走來一人,朱北徑微微一驚,旋即笑了,聽出那是三刀的聲音。
很多時候,對朱北徑來說,父母還沒有三刀關心自己,於是他笑了,淒然道:“你怎麼來了?”
“上菜了!老爺讓我來看看你,怎麼還沒到!”三刀恭敬道。
“哦……”朱北徑疲倦一笑,往玉香閣走去,身後傳來三刀的關切的聲音:“大少爺……你沒事罷……”
“沒事。”朱北徑頭也不回向前走去,一麵搖頭,一麵輕聲道。
夜色深重,三刀怔怔瞧著他越走越遠的背影,仿佛感到了他那不能言說的惆悵,跟著歎了口氣。
朱北徑收起憂傷神色,不願讓尚未康健的父親擔憂。然而,當他刻意掛著笑臉,一腳踏入玉香閣的珠簾之時,卻陡然變了臉色。
那張熟悉的八仙桌,擺滿玲琅滿目的珍饈佳肴,那圍坐桌畔的一圈人中,他一眼就看到了雪寧,不由臉色慘白。
朱沅寶見兒子呆呆立著,目光顯然落在雪寧臉上,便一臉不悅地輕輕咳了一聲。朱北徑卻像沒聽到似的,失神地瞪著那驚慌失措,卻又不敢抬頭的少女,眼中閃著淚光。
“徑兒……”太叔靜皺眉,輕聲喚道:“也不跟你父親請安……”
“大少爺來了,快坐下罷!”耳畔響起葬月花的聲音。朱北徑吃了一驚,方才收回紛亂思緒,重新打量一桌人,方才錯愕發現,平生第一次,母親太叔靜和父親的情人葬月花,同時出現在一張飯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