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片刻,朱北徑清清楚楚感到了生命脫離身體的速度。他第一次知道,原來,生命枯竭,隻需彈指一揮間。
他的目光,靜靜落在雪寧霜一般蒼白的麵孔,宛若星光,散碎成殤。
“那可是靖東王府,是多少人求都求不來的福氣呢。”太叔靜斜睨怔怔發呆的雪寧,話卻是對朱北徑說的。
“雪寧……”葬月花微微斂眉,輕輕拍了拍雪寧那瘦削的肩膀,示意她拿起筷子。
燭火淡淡金紅,鋪滿雪寧緩緩抬起的雪白臉孔,她的手,微微顫抖,默默抓起了冰冷沉重的象牙筷子。那筷子,如同冰柱一般寒冷,握在手中,冰得刺痛心口。珍饈佳肴,送進口中,卻味同嚼蠟,砸不出一絲滋味。她沒有看朱北徑,不敢看,也不願看。
沒有人能擺脫命運罷……
她微微一笑,咽下飯菜,也咽下了翻滾的熱淚。
朱北徑依然怔怔瞪著她,記憶裏雪寧一直都是這個樣子,隱忍沉默,卻帶著特別的倔強和幹脆,甚至堅毅。這看似逆來順受慣了的柔弱女子,其實是最堅強之人。這一點,或許隻有朱北徑知道。
隻有朱北徑知道,繡坊裏技藝精湛的繡娘雪寧,那令人讚歎的絕世手藝,不是天賦奇才,而是多少個夜燈下熬出來的技藝,那些栩栩如生,惟妙惟肖的花蝶,鴛鴦,不是天上降落人間的妙境,而是日複一日倔強的練習。
在雪寧身上,朱北徑學到了一個道理。任何事,隻要付出艱辛的汗水和酸澀的眼淚,曆經歲月琢磨,都能到達極致,令人敬佩。無論是那高高在上的帝王,還是區區人輕言微的繡女,在這一點上卻是平等的。
好的皇帝,好的繡女,曆經艱難奮發,同樣精彩。隻是,這世上卻不是如此規則,人們心中早已劃分了界限,繡女便是繡女,卑賤如同浮塵芥子,皇帝便是皇帝,九五至尊。
世上規則,原本不能打破,他笑自己太傻,這世上或許也隻有他,願意為那命運苦澀的少女歎息一聲。
雪寧啊……雪寧……
他心中輕歎一聲,抬頭望向對麵。雪寧依然低著頭,一口一口嚼著飯,嚼著那沒有滋味的白飯,她的眼中,分明閃著一層水光,卻薄得幾乎不現。
朱沅寶不再說話,若有所思地嚼著那些鮮美菜肴,卻隻嚼出苦澀的滋味,沒有什麼能拯救他久病難愈的身體。他開始明白了,在自己注定走向枯竭的人生暮色中,什麼也不能找回昔日裏縱情四海的歲月,不能賦予他更多的時間去完成沒有實現的理想。
平安山莊被封,反而給了朱沅寶冷靜思考的時間。漫長而繁忙的日子裏,迎來送往,他甚至沒有時間回憶,沒有時間反思,太多的時間都用在計劃未來上,太多的時間都用在了陰謀詭計上。
他忽然覺得很累,暫時安靜的這段時間,他常常夢到嘯沙山的那些歲月。
夕陽下,黃沙被映成血一般的夭紅,叫囂奔騰的駿馬馳騁來往,踏碎一望無盡的煙塵。那時候的嘯沙山,開闊得好像無邊無垠。他曾堅定地相信,嘯沙山就是他們的“理想國”。
嘯沙山上,可以大塊吃肉,大口喝酒,說殺人就提刀下山,受了傷就躺在血泊裏放聲大笑。每一道傷口,都是痛快的,每一滴熱血,都在胸口奔騰。風煙中靜靜佇立的七個人,曾經一齊俯瞰山下向四麵延伸的大地,笑得躊躇滿誌。
啊……那些日子真好啊……
朱沅寶筷子停在嘴邊,忽然微笑了。他的思緒,已經飄了很遠。葬月花斜睨他癡癡傻傻,兀自笑著的神情,動了動嘴唇,終究沒有開口,終究不願去打擾他的沉思。
太叔靜抬眼看著朱沅寶,忽然沒了胃口。眼前的男人,一起生活了將近二十年,早眉目蒼蒼,不複昔年神采。如此漫長的婚姻中,她卻一步也走不進他的世界。這位平安山莊的繼任者,似乎有著比任何人都強大的信念和意誌。在他的經營下,平安山莊早已超越了當年的規模。隻是,他的心裏,似乎總有著更多的誌向,一些太叔靜猜不到,也不願去猜的誌向。
同床異夢的歲月裏,太叔靜學會了過自己的生活,學會了放生。所以,她才能如此相安無事地和朱沅寶走到現在,保全著餘陽的強大和平安山莊的富貴。
想到這裏,她荒涼的笑了,斜睨兒子那枯槁的麵容,心酸的眼睛,自己也跟著心酸起來。朱北徑的苦,朱北徑的酸,或許沒有人比太叔靜更加理解。
隻是,理解是多麼蒼白,理解不代表改變,不代表妥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