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川簡大笑,順手從奶娘懷中接過那“咯咯”笑個不停的瓊兒,逗著他肉肉的小臉,難掩喜愛之情。
鞠公子也走上前去,望著瓊兒那水晶珠子般瑩亮澄澈的眼睛,忽然鼻子一酸,脫口道:“我見到瓊兒,總能想起新仇舊恨,恨不能……”
瓊兒自然是聽不懂的,那幼小的孩子,笑著笑著,伸出嫩嫩的小手,輕輕拂過他苦澀的麵頰。鞠公子心口一震,皺起了眉頭,仿佛是極深的傷口,忽然湧出血來,於是痛得猝然,痛得毫無防備。他不由,伸手抓住了那又軟又綿的小手,呼吸變得急促起來。
孟川簡沉著地瞥了他一眼,笑著搖頭,低聲道:“我以為,你見到瓊兒,會想著怎麼好好生活。”
鞠公子霍然抬頭,無言以對。
說起來,孟川簡今日領悟,亦非憑空而來。昔年裏,當孟小蓮猝不及防就死在那紅彤彤的喜宴上之時,曾幾何時,他恨不能鏟平整個露霜閣,踏平偌大個大雪山莊。那時候的孟川簡,心頭隻恨,胸口之痛,不比如今的鞠公子淺。
隻是後來,淩虛教真的踏平了大雪山莊,令其四分五裂,至今元氣大傷;陸擎一命換一命,血濺墜星宮,血解了兩派恩與怨。
本以為自己會痛快的孟川簡,卻第一次清楚的認識到,無論誰死了,孟小蓮終究是回不來了。那一天,他想了很多,為什麼不能寬恕別人,也放下自己心頭的重負?
原來,報仇並不是件痛快的事。
這是孟川簡從那件事裏學到的,風雨中屠風揚那瀟灑淩厲的身手,快意恩仇的英雄豪邁,至今都深深嵌在他的腦中。若不是複仇之心,世上還有個叱吒風雲的大雪山莊,還有個每天都想著跟大雪山莊鬥法的露霜閣。
如今,孟青堯走了,孟川笙走了,鞠瑩走了……艾冰雲因為認定哥哥和嫂子為東海所害,前去尋仇,反而在關外丟了性命,將她屍身運回璃星山的,竟然是瀾霞船上的人。
那一天,孟川簡凝視著艾冰雲早已脫盡血色的麵孔,深深歎了口氣,說到底,還是“仇恨”二字,令他失去了如此之多的至親至愛之人。
再後來,大雪山莊再無昔日風采。露霜閣的閣主,也因為種種看得透徹,卻不願點破的不堪內幕,從陸花兒換成了陸岩楓。
一時間,那江湖豪傑出我輩你的眾鹽幫,與璃星山交好的,交惡的,卻都陷入了低潮。江湖中,忽然安靜了。璃星山的鹽路,似乎也太平了。
孟川簡卻覺得非常寂寞。
原來活在這世上,若沒有敵人,也是件非常寂寞的事情啊……
正因為這些深深淺淺刻在心頭上的往事,酸澀的,蕭瑟的,縱情的,悔恨的……種種令人咀嚼起來頗有滋味的過往,這麼真實地存在過,他此刻所言,才真是句句肺腑,乃是心血所換的生命經驗。
隻不過,很可惜的是,很多時候,人生經驗往往無可借鑒。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一段執拗,若要放下,非要經曆過精疲力竭地掙紮,衝突和執著,待到現實無情傾軋後,或許能真的悟出些什麼,放下些什麼……
那些都是以後的事了,此刻的鞠公子,正站在與現實鬥爭,與執念糾纏的生命階段中,一往無前是他的執著,報仇雪恨是他的信念,於是隻能點到為止,無法勸阻。
孟川簡也不是非要勸鞠公子,隻是他很想煙瓊島能留下一個鞠公子,延續血脈和門派。這是個簡單的願望,處於發自肺腑的真心。
於是他情不自禁接道:“煙瓊島的將來,還要靠你……”
鞠公子慘淡一笑,卻道:“所以我要活著。”
孟川簡雙目一閃,笑了。
要殺了碧海王全身而退也是“活著”,和孟川簡所說的放棄報仇的“活著”,顯然不同,於是孟川簡苦笑了,不再勸阻。
鞠公子笑得篤定,眼睛安靜,卻充滿弄得化不開的恨。他伸手從孟川簡手中接過瓊兒,將孩子那粉嫩笑臉靠在自己麵頰上,笑得有點苦。孟川簡靜靜等了片刻,轉身對那奶娘道:“白姑娘一時半會兒還回不來,瓊兒喊著要娘,就哄哄罷。”
“是。”那奶娘恭敬道。
孟川簡對鞠公子笑了笑,道:“讓她帶瓊兒去罷,午膳應該已經備好了。走罷!”
奶娘帶瓊兒走了,鞠公子依然若有所思地瞪著那早已空蕩蕩的門,眉頭州皺得很緊。孟川簡微微一笑,道:“走罷。”
“我要入鬼影堂。”鞠公子霍然抬頭,忽然道。
孟川簡那向來平靜的眼睛,漣漪突起,難掩驚訝。鞠公子笑望他,沉聲道:“不是不傳堂外之人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