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璃彩苑的大道,若隱若現,吞吐於接天青翠之間。青草地裏,有藍色鶴雲花,點點閃動,盈盈悅目。
然而,遍布的木質高塔,亦突兀卻沉著地佇立在大道兩邊,塔樓裏交替閃動的,是冷光陣陣的眼睛,正靜靜俯瞰腳下來往之人。
長長的車隊,正一步不停,迤邐前行。常來常往之人,早已習慣那高塔之上,點點寒光,是以從容如常。倒是那首次前往璃彩苑的華車,周圍簇擁前行的那十幾個童男童女,終究是笑得淡了。
清風中,錦簾掀起一腳,露出那少年主人清秀蒼白的麵孔,嵌一對星星般閃耀的眸子,正冷淡掃視著兩側高塔。那目光,機警冰冷,直到瞧見那隨草海蕩漾起伏的鶴雲花,方才流露些許歡欣。
華車中的少年,麵如蒼雪,似是極中意那些藍色小花,癡癡眺望良久,亦不肯收回臉去。
星芒山,便是在寒冬裏,也如春日般暖融融令人感到愜意。世人無不嘖嘖稱奇的,不止是此地迥然他處的氣候,不止是隻生此地的靛藍鶴雲花,還有那草海間高塔上絕塵的探子。
他們既是刺客,也是守衛,總能於來往車隊中剔除心懷叵測者。
因此,這草海間的美景,終究是敗給了戰戰兢兢的心情。是以來往者,常常是疾行而過,生怕節外生枝,鮮有人駐足美景,甚至無暇注目。
此刻,那少年卻顯然沒有顧忌高塔上探子,更沒有畏懼那些關於璃彩苑主人的傳說,隻專注於眼前美輪美奐的人間仙境,久久不願移開目光。
至於那些簇擁前行的男女童子們,卻終究在那一道道自高塔放射而來的目光中,心驚膽戰,個個陸續噤聲,輕靈前行,生怕驚動了誰。
同一時刻,霜沙穀穀主冷瑤琴,亦踏上了那條十分熟悉的大道,卻是頗為從容。星芒山上,她是最乖戾驕縱的客人,是唯一傲然通過刺客檢視的拜訪者。江湖中傳言,霜沙穀穀主,是璃彩苑主人最尊貴的客人之一,與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盛平公齊名,可自由來往於星芒山。
暖風掠過臉頰,說不出的愜意。山腳下凜冽的寒冬,那麼遙遠,似乎未曾經曆。冷瑤琴感受和煦微風,心中舒坦,微微眯了眼,遠眺青天下,草海間,那星星點點的藍色小花,心頭掠過一股既甜美又酸澀的滋味。
那些花,依然嬌豔欲滴,常年盛放,亦不曾沾染半點歲月痕跡,美麗如初。隻是,看花人終究老去了,眼角細紋,嘴畔苦笑,隻有人才會在歲月中被扭曲成淒楚的模樣。
花,永遠是花。
年少時,一身素淨也鮮妍,隻要鬢邊插上一朵鶴雲花,便是世上最動人的女子。曾幾何時,草海間聽風,細雨中嗅不完那濕漉漉的花香,總以為時光靜止,眼前人就是永恒。
隻是,歲月那樣快,轉眼間,周身縞素便淒涼,人間胭脂亦無顏色,鬢邊無光,任是絢爛紛繁,不能妝點分毫。眼中光芒,早已凝霜,聽不見曾經的風聲,嗅不到含露的花香,眼前空無一人,轉眼間,永恒竟到了盡頭。
她兀自沉靜在甜美風中,早已看不清那些藍色的花。
身後的冰魘與霜靨,隨師父放慢步伐,不疾不徐跟著,保持適當距離,十幾年相處,他二人早已熟知冷瑤琴心性,知她沉思時最恨有人打擾。
“我總覺得,師父這次,與往日上星芒山都不同。”霜靨遠望冷瑤琴沉重的背影,對冰魘道。
“既然要了一筆舊債,自然不同些。”冰魘不以為然,勒著馬,淡淡道。
霜靨卻陷入了沉思,在她的記憶中,自己不苟言笑的師父,似乎從來也沒真正快活地笑一聲,十幾年來,都活在冰天雪地中,無一絲暖陽。她常見,霜沙穀外那些尋常村婦,雖微寒,卻在霜雪連天中大笑,在晨光烈日下大笑。後來她明白了,冷瑤琴或許無一日快活過,不過是將千思萬緒都為回憶陪葬罷了。
於是,年少的霜靨懼怕過,怕自己會像師父一樣失去笑容,不再快活。霜沙穀沉悶寒冷的漫漫歲月裏,不苟言笑卻又憨態可掬的冰魘,似乎是唯一寵愛她的人,是她的福氣。
於是,她忽然扭頭對冰魘一笑,鄭重道:“多虧你。”
冰魘一怔,莫名其妙道:“什麼意思?”
霜靨卻隻笑吟吟搖了搖頭,轉回頭去,隻剩下微微斂眉的少年,不知所措。
這仿佛是一條沒有盡頭的大路,極目遠眺也望不到盡頭,隻見無限延伸的彼端,正通往遙遠天邊。直到暮靄四合,三個人方才瞧見那熟悉曠野,還有那正中高高矗立於半空的璃彩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