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英鋪了一地,覆滿皚皚霜雪,踩上去唯有輕響。段虎皺眉佇立,遠遠見冷瑤琴款步而來,待要轉身,耳邊卻已響起她凝霜的聲音:“四焚宗的叛徒,果然悄悄爬上了星芒山。”
段虎微微一笑,淡然望向她。冷瑤琴身後,自然跟著一對徒弟,見師父與人說話,早已知趣地一躬身,往回廊後去了。
“冷穀主,依然是冷言冷語,刻薄之極。”段虎瞥了她一眼,轉頭去瞧樹頂那不斷零落的九重梅。
“哈!”冷瑤琴一聲怪笑,款步上前,揶揄道:“世人誰不說你背叛師門,出賣摯友?何況,還成了閹人?你才是這世上最大的笑柄。”
段虎沒有看她,似是毫不介意,隻沉著道:“是啊,眾口鑠金,積毀銷骨。”
“人言可畏,段虎!你離開璃彩苑那日,沒想過罷,終有一天,你果真毀了名聲?”冷瑤琴通身縞素,一張臉模糊在淒迷風雪中,笑得躊躇滿誌。
段虎忽然回頭瞧她,眼神依然如昨。幾十年的風霜雨雪,竟然沒有吞沒他眼中那熟悉的光。冷瑤琴一怔,旋即大笑,冷冷道:“怎麼,說到底你也離不開璃彩苑罷?”
“是啊,終究是脫不開。”段虎若有所思凝視她,眼中閃過一絲疲倦。
“與你想幹之人,哪一個有好下場?”冷瑤琴冷冷斜睨他,故意道:“湖州楊家,滎陽秦家,相州林家……哪一個不是家破人亡?”
段虎終於渾身一震,凝視她的目光,緩緩凝霜,他的聲音,嘶啞刺耳,透著痛楚,接道:“你說得不錯,四焚宗也分崩離析,成了今日模樣。可是,冷瑤琴,你別忘了,鐵泰墨到底做了什麼,就算我們不說,天下人心中自有公道。”
“天下!”冷瑤琴冷笑,盯著他,一字一頓道:“天下人糊塗得很,別人說是什麼,便跟著說是什麼!是栗哲出賣了鐵泰墨!”
“哈哈!”段虎冷冷一笑,注視她道:“焚石宗和焚雪宗,要一萬年把罪名扣在焚海宗和焚雲宗頭上麼?如此,這四焚宗,再無複合之日,再無繁榮之日,你……真的無所謂?你……就這麼回報四焚宗?”
冷瑤琴斂眉不語,盯著他的眼睛,終於泛起漣漪。她噏動嘴唇,注視著段虎的眼睛柔和下來,卻依然冷冷道:“四焚宗,終究是過去了。鐵泰墨到底對不對,亦未可知。若鐵泰墨是錯的,你段虎如今所作所為,對麼?對與錯!待後人評說罷。”
“冷瑤琴,我錯與對,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定要找到冬兒。”他瞪著冷瑤琴,眼中噴出懾人殺意。
冷瑤琴渾身一震,忽然放聲大笑,歎道:“段虎啊段虎,幾十年過去了,你還是這麼執著……”
“我隻有一個孩子。”段虎打斷她,咬牙道。
“看來,你一輩子也忘不了林弗兒。”冷瑤琴冷哼一聲,不屑道。
段虎盯著她,眼中掠過哀傷。
“果然如此,林弗兒已經死了,你醒醒罷。”冷瑤琴皺眉道。
“你說得沒錯。”段虎眼中閃動水光,幽幽道:“弗兒是死了,可我們還有冬兒。”
“要是一輩子也尋不到呢?”冷瑤琴冷冷道。
“隻要我還有一口氣,就要找。如此,有朝一日,九泉之下,我於弗兒,好歹有個交代。”段虎坦然道。
“看來你也不過是要個交代。”冷瑤琴不屑道。
段虎不答,歎氣搖頭,轉身便要離開。
“段虎!”冷瑤琴忽然喝道,聲音尖銳刺耳。她似是拚了全力喊他,似是從心底最深處喊他,充滿憂傷。
段虎一怔,頓住了前行的腳步,開闊而蒼涼的背脊正對著她,似是昔年模樣,卻落滿塵埃霜雪。他畢竟老了,不再是昔年裏璃彩苑中那英姿勃發,手舞雙鐧的豪邁少年。冷瑤琴望著他荒蕪的背影,忽然鼻子一酸,凝凍的眼睛,竟漸漸融化了,生出層層疊疊的水光。
“你,永遠也別想找到冬兒。”
她原本,極想說出句話來,好好寬慰他千瘡百孔的心。這幾十年來,段虎如何站在血泊和眼淚中,背負唾棄,如何巋然不動,如何心酸傷楚,她一概知道。然而,她開了口,終究是刀子般的惡言,無法自控。
是不是過於深的愛,終究會化作最深的恨。她不知道,卻在愛恨交疊的煎熬中掙紮了幾十年,到最後,反倒是習慣了。於是,見到段虎便是冰霜覆蓋,尖銳鋒利,而背對他時,又是那般傷淚滿懷,歎息不休。
她終究,不知道,還能怎麼去愛他了。
段虎沒有回頭,坦然一笑,歎道:“若不能找到,便是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