閔如堃瞥了眼王遮山,終於斂了火氣,瞪了跪地二人一眼,轉身往角落走去。大雨滂沱,深夜不休,直催得那清冷夜色,於風雨中瑟瑟震顫。閔如堃聳了聳肩,裹緊身上單衣,又不經意似的回頭瞥了眼王遮山,見對方依然捏著個水囊,一口一口喝著,方才放了心似的,就地躺倒,片刻間入了夢鄉。
那三個隨從,則各自尋了舒適的位置,陸續倒頭入睡,身邊火堆,便因為無人照看,越來越暗,不知過去多久,終究熄滅了。
此刻,王遮山卻毫無睡意,隻繼續蜷坐在火堆旁,以小枝撥弄火苗。露毓似是終究困了,不知何時起在他身畔蜷臥,背對他,悄無聲息。
天地間盡是風雨,咆哮聲大得令人震顫。王遮山愈發清醒,無數思量在腦中翻滾,卻隻有一個大聲音。他要跟著閔如堃,找到鞠公子,然後……
此刻,閔如堃似乎成了他尋找鞠公子的唯一途徑。
除掉他?還不是時候……
他輕輕歎了口氣,瞪著那左搖右晃的火苗,眉頭深皺。此刻,背對著他的露毓,正緩緩睜開雙眼,背後那不斷扭曲跳躍的火影,似乎十分激烈,火堆“啪啪”響著,似乎響徹耳畔。
然而,對於露毓來說,這些都沒有王遮山那一聲輕歎刺耳。
她聽到那聲歎息,不用扭頭,便能猜到他那愁腸百結的麵孔,猜到他已經做出的決定,於是又閉上了眼睛,當做什麼也沒發生。
王遮山枯坐良久,直到那火堆再沒一絲溫度,蔫蔫暗淡,最後熄滅殆盡,也沒動彈。幽暗中,他閃著一雙寂寞酸楚的眼睛,異常清醒地打量四周。對麵的敵人,正酣然在夢,震天鼾聲此起彼伏,甚至比洞外風雨更加震耳欲聾。他斜了眼身畔露毓,也隻能瞧見她那瘦削的肩背,正背對著自己,顯得很柔弱。
那終究是女人的肩背,再要強,再倔強,也不堪重負。
他忽然感到心酸。
這一路上,離了君秀山,跋山涉水,風雨兼程,出風煙淒迷的玉門關,一頭紮進這茫茫大漠,又困頓於狂風大雨之中,露毓卻未抱怨一句,隻隨他天涯海角,哪怕知道他要去見丘羽羽,也沒有一句埋怨。
他心更酸了,緩緩轉回頭來,瞪著堆俶爾冷透的餘燼,唯有滿心悵惘,他終於發現,困頓不是洞外寸步難行的雨夜,而是命運中不斷的安排,和自己優柔寡斷的性子。
他放不下丘羽羽,也放不下管鞠公子,哪怕是燕雪珍的未酬之誌,栗鵬雲的臨終囑托,呂信出關前的叮囑,甚至是許多年前,師父屠風揚的意願,還有大雪山莊與他那千絲萬縷,不能斬斷的牽絆,他都無法放下。
於是,命運便一而再再而三地作弄於他,令天下事、江湖水不斷在他身畔彌漫、激蕩,終究是不能避開一分一毫。
他忽然明白了,不是江湖放不下他,而是他放不下這江湖。
露毓終究是對的,是他自己,什麼也不能放下。
此刻,他做出了新的決定,於是苦笑了,歎息了,既然放不下,不如,隨它去罷。
不知何時,雨停了,洞外忽然飄來一陣清冷舒暢的空氣,“唰唰”輕吟,直吹得王遮山渾身一震,頓覺神思清爽。他忽然站起身來,深夜裏的倦怠與沉冷一掃而光,他笑了,笑得極痛快。
此刻,洞口正灑滿冷月清輝,皎皎如水,淺淺飄渺。他伸了伸腰,輕輕向洞外走去。
當他一腳踩在那滿地的冰清月色之時,隻瞬間,便瞧見了頭頂上那幾乎盈滿的月亮,在雨後清朗的夜空中,綻放幽然安寧的光彩。洞外,正是月白風清,令人格外舒爽。
大雨滌蕩,狂風密刷之後,那一派開闊的大漠,正以全新姿態,傲然出現。舊沙丘,似乎不見了,先前的沙坡,似是更加高遠了。
清泠月色,籠罩天地萬物,眼前所有,都變成了模糊的剪影,遠處,依然能望到那通往大漠深處的大道,直直延伸,向著璃星山。
王遮山深深吸了口冰冷的空氣,裹緊單衣,望向璃星山的方向。此刻,他忽然失去了勇氣,不敢再觸摸胸口,怕被那柔情融化。
他忽然想起了屠風揚。
初入大雪山莊之時,屠風揚曾經對他說,習武之人,有兩種,一種靠天賦,一種靠努力。
屠風揚曾道:“與生俱來的弱點,要學會隱藏。”
江湖中傳言,大雪幫時代,屠風揚的天賦並不被薛飄看好,可是,他還是在江湖中闖出了一番天地。
王遮山知道自己的弱點,他所有的“不能放下”,“無法舍棄”,歸根結底,不過是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