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搬出劍閣路的那個飄著細雨的晚上,在北京西路一個中式餐廳裏,同鄉好友盛新民為我和太太設宴餞行。
盛新民的熱心和友善在金壇同鄉中有口皆碑。他敬酒時對我說:“老兄,今晚你將成為真正的遊子。”是的,經過兩天的整理,劍閣路那幢謂之六〇一房子裏的所有東西都已打包等待發運。這屋子將迎來新主。南京這座我曾經生活了二十五年的城市,再沒有我的棲息之地。我像一葉浮萍,隨著生活的波濤,沒有蹤跡地從一個地方漂向另一個地方。今晚,我將入住外甥衛忠給我預訂的“名人酒店”,開始了南京沒有“家”的日子。
星星點點的歲月
八年前,一紙調令將我從南京派往武漢。那也是一個細雨霏霏的下午,和今天窗外的雨一樣,細長而稠密。我這一輩子不知搬了多少次家,人在旅途,在奔波中無情地消磨著上蒼賜給我的歲月。
我和戰友們從秦城調回南京的時候是一九八一年六月那個酷熱的黃昏。下了火車,我們沒在南京停留,一輛綠色的軍用卡車把我們拉到位於句容縣的石山頭教導隊,在那兒接受了近兩個月“下馬威”式的集訓。集訓結束後,我作為唯一的“種子選手”,留在了總隊機關。
總隊機關在光華門外的中和橋。機關辦公樓有四層,方方正正,前麵有個水質看上去很好的魚塘。閑暇時,我會趴在護欄上,看水中的魚群嬉戲,看那色彩斑斕的蜻蜓在水麵上翻飛。司政後機關加直屬單位隻有四五十人,新建單位單身漢居多。上至總隊首長,下至普通士兵,都在機關食堂排隊憑飯菜劵就餐。
出總隊大門往東,是通往機場的道路。那是南京的老機場,解放前國民黨修建的,路兩邊是整齊的塔形雪鬆。因為這鬆的形狀之美和它的四季蒼翠,被定為南京的市樹。與去往機場道路相伴相隨的是那流淌了幾千年的秦淮河。河裏的機動船日夜穿梭,漁夫們舉著扳罾在岸邊網魚。機關的單身漢們吃過晚飯成群結隊地沿著秦淮河散步。他們最喜歡看漁夫網魚。有時候一呆就是半天,起網時大夥眼睛盯著那即將起水的罾,在若即若離中不敢眨一眼,生怕有大魚漏網。看到罾裏有魚活蹦亂跳時,他們比漁夫還高興。大夥兒常常到太陽下山漁夫收網老牛牧歸才返回機關。
後來,武警重新組建,我們搬到了虎踞關二十一號,與二十一號相隔不遠是清涼山。那裏曾經是我和室友劍浩自學高考讀書的好地方。那時,機關文憑熱盛行。同齡人為了求得一張文憑,瘋了似的參與到剛剛興起的自考熱中。先是去十九中補習高中,因為文革中的高中文憑一律不算。十九中教我們語文的孫兆弘老師,他那淵博的知識、極具感染力的口才,讓我們佩服得五體投地,以致多少年後我們還在念叨他。補習完了高中就報考高等教育自學考試。
劍浩與我同在辦公室任秘書,他是負責人,我的頂頭上司。為了趕進度,我們每次都要報考兩至三門。白天上班爬格子,大多是給領導寫講話稿,趕上會議,材料任務重,我們一人泡一杯濃茶,列個提綱,一人一句地站在領導角度上講話,讓打字員小陳照著口授筆錄,稍稍整理就成文交差。這種被我們稱為“嚼蛆”的應付,有時候還得到領導的表揚。一到晚上我們就去南師大聽老師輔導。我們學的都是漢語語言文學。到了星期日,那才是屬於我們自己打發的日子。早上,我們到機關象征性地吃點用隔夜米飯燒的泡飯,就著鹹菜啃兩個用堿過多的黃饅頭,帶上書本,去清涼山找一塊濃蔭密布的地方,在地上攤張報紙,一屁股坐下來讀那些生澀的古文。讀一段,我們互相提問一段。我們曾經創造了一上午背誦二十多首唐詩的記錄。放下書本,聞到的是嘴裏的血腥味。
上班路上的記憶
那年,我終於結束了分居八年的單身生活。妻子和女兒從鎮江隨軍到南京,我們住在機關臨時招待房裏。虎踞關二十一號大院裏的四號樓陰暗潮濕,筒子樓的過道裏擠滿了鍋台櫥櫃煤氣灶,樓的中間有個男女共用的廁所,如廁時如遇人來,你得大聲咳嗽,免得有人誤入撞車。大膽的鼠賊大白天會在過道裏成群結隊地通過,即便你跺腳嚇唬它們,它們至多稍作停留,把尾巴舉得高高的,毫不畏懼地向人們示威。
好不容易熬到了分房。作為機關比較年輕的團幹,我排到了最後。別人挑完了剩下最後兩套,不是“頂天”就是“立地”,我選了個“立地”的,劍閣路一樓的中套。
劍閣路是一條窄巷。一頭由寧海路進入,一頭由仙霞路出口,曲裏拐彎,巷弄交叉。我初入時,常常迷路,找不到回家的路。後來發現進入十八號處有個電線杆,記住了電線杆才不會走錯。
遺憾的是,我入住劍閣路那麼多年,卻從未考證這個劍光爍爍的地名。逼仄的巷子是個生活的萬花筒。靠仙霞路一段,是當年知青回城時搭建的小屋和棚子,占據了半拉子路麵,車輛隻能單行,後來,知青們有房了,就把這些違章建築轉租給來城裏淘金的小商小販。這些人住久了,誰也扳不動他們,幾次三番要拆違建都沒有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