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冬,母親打來電話,要我無論如何回家過年,說,你再不回來,老家就沒了。年初一這天,母親早早起床,把瓜子花生糖果放在簸箕裏,還準備了二十來個小紅包,裏邊放了二元、五元、十元不等的壓歲錢。母親說,一會兒村上人來拜年,這些壓歲錢是給那些沾親帶故的小輩,親點的禮就重些,疏點的就少些。母親隔夜關照我,你難得回來過年,在外邊混得也算人模狗樣,拿點壓歲錢出來給村上的小鬼,多少是個心意。別忘了你當兵出去時,村上家家戶戶都送了紅蛋和大糕。母親說的在理,我讓妻子準備了二十多個紅包交給母親,請她代為分發。那些小輩,我一個也認不出來。他們喊我伯伯或爺爺。母親一一介紹,這個是前村大國平家的小孫子,這個是死鬼小元叔叔家的大孫女……
我帶上女兒,跟著侄子侄女去村上一戶不落地拜年。我關照女兒,村上拜年是一年中最吉祥喜慶的事,不管到誰家,嘴要放甜點,見到比你大的要喊人。客氣的人家都要燒棗湯、雞蛋漱粉,人家端上桌,你即便不想吃也要坐下來,拿起筷子做做樣子喝點湯,這是對主人的尊重。人家給你抓生果瓜子甚至小紅包也要收下。女兒嗯嗯地答應著。她提著個塑料袋,跟著我圍村轉了一圈。回家時,塑料袋鼓鼓的,收獲頗豐。我在這一天找回了失去的童年。
父親早些年走了,與父親同輩的老人為數不多。留保、木金、田海、福林、鎖林,按輩分都是我的本家叔叔。曾經身強力壯參加“搶塘”的罱泥能手,如今老眼昏花風燭殘年。他們與我回憶當年“搶塘”的情景,流露出無限的眷戀。那些與我一起上學堂、玩泥彈、掇銅板的兒時玩伴,爛鼻子、油瓶頭、辣椒頭、三癩子都做了爺爺。與他們說說笑笑,自然會想起魯迅筆下的閏土。那些無與倫比的美好,像絲綢一樣光華照人的童年曆曆在目。
在兩個弟弟的建議下,我們在老房子的屋簷下照了全家福。老房子隻是個概念。因為在祖上宅基地上,房子已經翻建了三次。母親說:“我嫁你陸家時,隻有一間小屋,還是你爺爺用三擔米置的,買的是紅郎頭爺爺家的。後來家裏人多,我與你爹又接了兩間,砌那房時,我和死鬼老頭子去大河邊船上挑磚頭,肩上磨起了血泡,一擔一擔不容易啊。到了你弟弟春壽這一代,拆了舊屋蓋了樓房。”
家雞圍屋轉,野雞繞嶺飛
我讓二弟帶我去村邊上轉轉。村上有三個池塘:西邊塘、荷花塘、穀子口。“哥,你還記得,那年冬天,你帶我和洪壽(老三)在西邊塘走凍嗎?”我說當然記得。兒時的冬天特別冷,凍得腳指頭都痛,鼻頭被西北風吹得紅紅的。冰結得很厚,屋簷下吊了長長的冰棱,小鬼們折下來放在嘴裏當冰棍吮。我們喜歡在冰上走,十幾個小鬼壓得冰在腳下吱吱嘎嘎地叫,愣是沒有破冰落水。夏天正午時,我們趁大人睡午覺偷偷跳到河裏洗浴,母親怕我們淹死,追到河邊把我從河裏拎起來揍得鼻青臉腫。
村上田塊都有名稱,斜穀口、七畝裏、家田三畝、小絲塘,全是老輩人命名的,想必大概都有來曆,隻是無法考究。家田三畝讓我們陸家刻骨銘心。我的曾祖父叫陸隆壽,是個跛子。那年娶了曾祖母荊氏,家裏窮得揭不開鍋,快過年了,年貨一樣沒備,眼見得年關無法過,曾祖父想把家田三畝賣掉。那買主知道曾祖父賣田過年,死勁殺價,從三十大洋砍到十八。曾祖父要十九大洋,而買主堅決不依。一大洋之爭,這筆買賣黃了。年三十那天,買主派人來談,願意讓一元大洋。曾祖父對買主說:“你現在給一百大洋我也不賣了。”
那年過得寒酸淒涼。大年初一,曾祖父瘸了腿冒著風雪敲著木魚去送春。曾祖父走村串戶,挨家唱曲,唱得主人高興時就賞糯米團子、年糕等,富庶殷實之家還給幾個銅板。這以後,家田三畝就成了我家祖上有骨氣的精神象征,無論生活有多艱難,都要咬牙挺住,決不為一塊銀元折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