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城鎮化的腳步日益逼近。那隆隆的腳步如同驚雷炸響,攪得我心神不安。
拆遷,先是從我外婆家開始。
兒時的故鄉
外婆家離我家大約一裏地,中間隔了一條溝梢(小河),溝梢上有一座獨木橋。小時候去外婆家蹭飯,我們總是顫顫巍巍地抓著竹欄杆小心翼翼地過橋。那時,溝梢的水清澈歡暢。因為溝梢兩村共有,每年開春,我們周家村與外婆家所在的黃塘沿生產隊男壯勞力進行“搶塘”。
“搶塘”就是兩隊在同一天同一時辰同樣數目的船下河罱泥。河泥是上好的有機肥。莊稼一枝花,全靠肥當家。罱河泥成了莊戶人家一項高難度的絕活。
在“搶塘”的這一天,兩隊都要選出罱泥的勞動能手,一船派兩個精壯男人,將船撐至河心,一頭一尾,一左一右,一人持一罱架,抵住船舷,雙手合力,呈馬步同時下壓,然後一張一合,將河底烏黑發亮的淤泥夾到船艙裏。搶塘是不比賽的比賽,看誰家罱的泥多,看誰家的勞力強壯。罱泥積肥,河流湖泊終年保持著潔淨。罱泥實際上成了河流的自潔運動。因為罱泥,河裏麵很少有淤泥,河水幹淨得掬起來就能喝。
夏天,被大人們稱作小鬼的我們,早早在家門口放上長條凳,把門板卸下來擱在凳上,門板成了全家人吃晚飯的餐桌。兩個姐姐把燒好的大麥粥盛在臉盆裏,端到門板上涼,擺上碗筷,切一碗黃瓜片,油鹽生拌,等著大人們收工回來開飯。我呢,帶著兩個弟弟去河邊碼頭上洗腳。碼頭是一個半圓的大磨盤,磨盤架在滿是洞洞眼眼的楊樹根上,我和兩個調皮的弟弟坐在磨沿上,兩腳在水裏撲騰,濺起的水花把我們弄得渾身精濕。我們幹脆光溜著身子下河紮猛子,嬉戲到大人們收工回來大聲嗬斥為止。偶爾,我們也安靜地把黑乎乎的腳放在清亮亮的河水裏,讓一種叫鰟鮍的魚兒啄,啄得癢癢的,舒心舒肺,愜意無比。
當兵離家,一別數年。不知何時,磨盤不見了,河水汙濁不堪,發出陣陣臭味。當年生產隊裏罱泥的船擱在河灘上,日曬雨淋,千瘡百孔,像一個枯槁的行將就木的老人。父親告訴我,現在種田早不罱泥了,船也沒用了,河裏的淤泥老厚,這水紅得像醬油,別說下河洗浴(遊泳),就是洗腳都會爛腳趾的。
在鄉間長大的孩子都喜歡弄船。兒時,最讓小鬼們刺激的是“翻船”。炎炎夏日,我們五六個大小差不多的男孩,光著身子爬上船,在船的左舷或右舷上站成一溜,嘴裏喊著一、二、三,用力晃動,船兒失去重心,整個船身底朝天向我們反扣下來。小鬼們全被扣在船艙裏。船艙裏黑咕隆咚,什麼也看不見。大夥大聲喊叫,震得艙壁嗡嗡作響。鬧夠了,大夥又紮猛子鑽出艙外,抹去臉上的水珠嘻嘻哈哈瘋成一團。
最後一次繞村拜年
外婆家因為靠縣城近些,最早被開發區規劃。鄉人不知規劃是何物,說起來都很企盼。舅舅家種了六畝責任田,聽說要拆遷,公家按田畝算錢,如果田裏有莊稼還要算青苗費,如果種的不是莊稼是苗木,那就要按樹苗的大小折算貨幣。苗木自然要比莊稼貴,不少莊戶人家把種稻麥改為種植花卉苗木。舅舅家一夜發了,田畝費、青苗費和苗木費,還有房屋麵積、裝修、安置費等,七七八八、捋捋刮刮一共算到六十多萬。莊戶人什麼時候看到這許多錢?憑種田隻怕八輩子也積攢不到。
黃塘沿家家發了財。這消息不啻一枚重磅炸彈,在周家村引起從未有過的震蕩。世代以稼穡為主的周家村村民們也學著黃塘沿村的農戶,不再麵朝黃土背朝天地種稻麥油菜、蔬果黃豆,清一色地栽樹養花,等待政府規劃拆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