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我還要特別響應西北師範大學李瑾渝教授的發言,他所提出的農村教師的“義務與權利失衡”問題,在我看來,是當下中國農村教育更深層的、更為根本性的問題。這是一個無法回避的事實:在很多地方,很多學校,我們的農村教師實際上是一個“被管理和被使用的對象”。李教授說,當下農村教育管理通常的思維是:對教師必須通過獎懲施加強大的外部壓力,才會好好幹活。達到上級製定的考核目標是學校管理的最高任務,教師的一切行為必須符合考核目標,“要求你做什麼,你就必須做好”。於是就有了這樣的教育行政官員的訓話:“飯碗你要想要,那就好好抱住,否則就丟開,滾蛋走人,沒有別的出路!”而且還有相應的製度,如“末位淘汰製”、“後果自負製”等等。這都對農村教師形成巨大的壓力,以至造成了心理恐懼。尚立富就聽到這樣的訴苦:“現在的老師的日子越來越難過了。整天提心吊膽的,說不定就被下放或辭退了”,“如果學生的成績達不到學校和教育局的要求,不但要扣工資,有時候末位淘汰製就把你淘汰了”,“尤其是現在實行聘用製以後,校長的權力更大了……他們都喜歡聽話的老師,不喜歡有想法的老師。聘用製實行過程中,誰來監管校長的權力?老師有多大的個人發展和生活空間?”在這樣的教育體製與環境中,就出現了李瑾渝教授所說的農村教師的“四無”狀態:或“無助”,想做事而無助;或“無奈”,想做的事沒有辦法去做;或“無望”,看不到自己的希望何在;或“無為”,無所作為,陷入孤獨、孤立的困境。這正是提醒我們,中國農村教師首先麵臨的是物質貧困,在深層次上,又存在權利的貧困與精神的貧困。
要改變西部農村教育的落後狀態,當下首要的是要加大教育投入,從長遠發展看,還需如李瑾渝教授所強調的那樣,建立農村教師“賦權”和“增能”的長效機製。最重要的是,我們關注西部農村教育,要有“站在西部農村教師立場上的思維方式”,李瑾渝教授說得非常好:“沒有從教師的實在困境當中去理解教師,也不會對教師有實質性的幫助。農村教師的需要究竟是什麼?他們的生存狀態和發展中的真實困難又是什麼?這些問題,有誰能站在教師的立場上去思考、去研究、去解決呢?”——這也是包括我在內的我們每一個關心西部農村教育的人,必須時刻向自己提出的問題。
三、重新確立農村教育的定位、價值與目標
為什麼會把農村教師當作是“被管理和使用的對象”?除了體製的問題,也有觀念的誤區,因此李瑾渝教授提出“必須重建‘農村教師’概念”,這是抓住了要害的。我由此而想到了另外一個重要問題,就是要重新確立農村教育的定位、價值與目標的問題。這應該是當下中國農村教育的另一個關鍵問題。
之所以要提出這個問題,是因為我們的農村教育落入了“城市中心主義”的誤區這也是整個中國教育的問題,鄉村教育在整個中國教育處於被忽視的地位,農村教育投入的嚴重不足,教育資源分配的不平等,這些問題都反映了城市中心主義的傾向。這都是有目共睹的,人們的議論也很多。但如果我們的認識僅僅局限於此,也會遮蔽一些或許是更深層次的問題。
其實教育中的城市中心主義的一個更內在的表現,是整個教育設計中的“城市取向”。所謂應試教育,就是以通過逐層考試,最後成為城裏人(對於農村孩子而言)或城市上層社會裏的成員(對於城市孩子而言)為教育的最終目的與最終指向的。通俗地說,我們的教育成了“升學的教育”,也就是說,既脫離了生活,也脫離了青少年的成長,唯一的目標,就是升學。因此,我們的鄉村教育,是與鄉村生活無關的教育,是完全脫離中國農村實際,在某種程度上脫離中國基本國情的教育,是根本不考慮農村改造與建設需要的教育,也就是說,農村完全退出了我們的鄉村教育以及整個教育的視野。
正是這樣的“城市取向”的教育使鄉村教育陷入了困境,而且這是一個全方位的困境。極少數的農村孩子,承受著遠遠超出城市孩子的負擔,以超常的努力,通過殘酷的高考競爭,上了大學,實現了“逃離農村”的夢,但也從此走上了永遠的“不歸路”。這些年,又有些本科或大專生畢業後,找不到工作,回到了農村,卻完全不能融入農村社會,如我們在下麵還要引述的韓少功先生的文章所說,他們因此“承受著巨大的社會輿論壓力和自我心理壓力,過著受刑一般的日子。他們苦著一張臉,不知道如何逃離這種困境,似乎沒有想到跟著父輩下地幹活,正是突圍的出路”。因為他們所受的全部教育都是要脫離土地,即使這樣,他們的父母也不願意他們回到土地上來,並且農村凋敝的現實也無法吸引他們紮根於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