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失去安寧,內心沉悶,要找回安寧,永遠不能……他不在身邊,到處像墳場,整個世界,使我哀傷……”

穿過聖歌裁判所塔樓邊荒草密布的空地,尤利爾才聽清那柔媚女聲吟唱的是一首俚俗的情歌。自從簽署過上呈教皇的火刑申請書後,這位年少的首席裁判官就處於一種半軟禁狀態;可是今天卻相當意外,不僅在黑暗處窺探的監視者,甚至在關鍵處把守的衛兵都不知去了哪裏,尤利爾得以順利地溜出房間,在歌聲引導下,從回廊邊門來到囚禁勞麗達房間的窗外。

這獨立囚室在鍾塔側樓上,尤利爾仰視那高高的尖窗,突然懷疑起此行的意義來——自己這幾天一直努力擺脫監視,難道就是為了來告訴這可憐的見習修女,她即將麵對遭受火刑的命運嗎?

為了打消這突然泛起的焦躁感,他揚聲呼喚女囚:“勞麗……”可這甜美名字的後半部分卻被吞進喉嚨裏,因為大審判官的脖子上突然感到一線徹骨的冰涼。

“別出聲!知道這是什麼嗎?”更為冷冽的警告讓尤利爾忙不迭的確認究竟是什麼架在脖子上,可伴著幾莖金發倏地飄散,一絲火辣辣的銳痛立刻烙上他頸項;這不僅讓大審判官本人大吃一驚,連對方也低聲驚呼起來;與此同時,尤利爾明顯感覺到誰的手正隔著粗糙的袖子,突然按緊自己頸上的痛處,而像是要奔逸而去一樣的刀光卻間不容發掠過他眼前。大驚失色的神跡之子就這樣兩腳一軟跌坐在地。

“你還真的回頭看啊!”對方放開了手,難以置信地“驚歎”道。在尤利爾顛倒的視野裏,一位身穿皇廷派教士服的神職者正收回寒徹的短刀。看樣子這是位女囚的看守者,並且相當年輕——即使裹著鬥篷,也能窺見他修長靈活、富有彈性的肢體輪廓。不過這位教士的表情卻難以分辨,因為他的麵孔正深深的藏在頭巾裏,略微露出的白皙肌膚上,冰藍色雙瞳留給人的印象卻異常鮮明。

這個人似乎並不是裁判所的供職者,好像又不在那天押解勞麗達的人群中,可尤利爾沒來由地覺得自己曾在哪裏見過他這雙眼睛。在不太豐富的記憶中遍尋不獲後,少年的注意力很快就被對方略微斑駁的袖口吸引了:“啊……你的手流血了!”

看著慌忙起身的尤利爾,教士不無嘲諷地說:“那是你的血,閣下!”

“我的?”尤利爾這才注意到受傷的是自己,他按了按還殘留著疼痛餘韻的脖子,很自然卻又有些羞澀地微笑起來,“……還好是我的……”

大審判官的美聲讓神職者冰一樣藍眼中閃過一絲波動,他迅速收攏這波光:“請大審判官閣下別停留在這裏了,聖城的大人們正在到處找你!”

“找我幹什麼?”尤利爾突然間警覺起來,雖然這警覺來的實在遲了一點,“奇怪,我沒見過你,你卻知道我是大審判官?”

“這裏至少有幾百人,閣下怎麼可能都見過,再說勞你費心的可不是這個!”對方不動聲色的避開話題,“閣下還沒聽說嗎?囚犯剛剛答應交出尼伯龍根指環了!”

隔了一秒尤利爾才反應過來對方是在說“萊茵的黃金”的事。緊接在驚訝的衝擊之後,占據他腦海的是難以言喻的失落感;以至於少年大審判官根本想不到,此刻裁判所的狀況已經出現了嚴重的轉折,更別說懷疑一個女囚看守者是從哪裏得到這樣機密的消息。

正值尤利爾心亂如麻之際,勞麗達那略顯低沉的歌聲再度響了起來——

“……我的胸懷,迫切思慕他。唉,但願讓我,緊緊抱住他……讓我吻他,吻個酣暢,受他親吻,死也無妨……”這淫亂的歌詞讓清廉的神跡之子頓時皺起眉頭,臉紅到耳根。為了掩飾自己的慌亂,他脫口而出:“為什麼謫王子他……突然就答應了呢?”

“這《浮士德》裏最著名的段子,甘淚卿的詠歎調,還是平民唱起來動聽啊……”教士卻故意作出相當神往的樣子,眯起冰藍色的眼睛,意味深長地朝窘迫的神跡之子暗示著,“為什麼突然就答應了呢?理由很簡單嘛——有些事情,無論如何也不能讓它發生在自己的女人身上啊!懺悔師們這招有多管用,你們聖城裏不食人間煙火的聖人是不會明白的啦……”

努力思考對方話裏的含義,尤利爾困惑地眨動水棲動物般的眼瞼,這時回廊那邊突然傳來雜亂的腳步聲,夾著呼喚首席裁判官的聲音。尤利爾反射性的轉向側門方向出聲回應,但他再次回頭時,就隻看見寒風裹著枯葉在狹小的空地上打著旋,那位藍眼的帶刀教士已經不知去向了……

從塔樓空地走向墨迪囚室的那段時間裏,尤利爾就把剛剛的邂逅丟到九霄雲外去了,因為教廷派都主教沒完沒了的陳情塞滿他頭腦——無外乎就是謫王子突然答應交出尼伯龍根指環,但皇廷派竟惡意地想將教廷排除在外,獨占“萊茵的黃金”。現在教廷和皇廷的全部力量都在囚室外對峙,在聖歌裁判所的最高位者——也就是神跡之子尤利爾前來定奪之前,恐怕誰也別想進入那鐵和石頭壘成的房間了。

難怪監視自己的人都不見了!尤利爾恍然大悟。這時都主教咬牙切齒的補充了一句:“皇廷那邊還真出了個狠招,這賤女人果然是那個瘋囚犯的痛腳!”

少年大審判官突然明白了那位藍眼教士的暗示,他有些自暴自棄地想著:隻用了兩三天,就拿到了這麼多人數年努力而未得的東西,這應該是隻有勞麗達才有的力量。既然如此,自己的任務也算走到盡頭了吧……一想到這一點,尤利爾就有點恍惚。幽暗走廊上的壁燈亮得晃眼,他有些暈眩地看著劍拔弩張對峙在在囚室門口的兩個陣營。

火光在人們身上塗抹著誇張的色彩,看起來就像魔術劇舞台場景一樣。明顯鬆了一口氣的表情呈現在教廷派神職者臉上,他們就像見了救世主似的湧過來將尤利爾團團圍定,這難得的關注與尊重讓首席裁判官頓時有些手足無措。而皇廷派那邊則發出了厭惡的啐舌聲——無論在心裏多麼藐視這無能的少年,都改變不了他位高權重的事實;在這個裁判所,尤利爾手中的大審判官鐵戒指有著至高權威,不管這主的羔羊想不想得起來使用,會不會善加利用。

“大審判官閣下!就請您秉承神的旨意,立刻主持那異教指環的接收儀式吧!”教廷派主事的都主教擠到人圈中央尤利爾的身邊,用變了調的急切聲音高喊著。這善意的提醒頓時淹沒在一片附和或謾罵的聲浪中。

“這樣沉重的任務,竟然想推給大審判官閣下一個人承擔,你們是何居心!”此刻皇廷派的都主教倒成了尤利爾的關心者和保護者。

接著就是一連串指名道姓的相互攻訐,連沒錢還賭債所以私自增加免罪符的發放數量,借告解的機會和某某夫人暗渡陳倉這樣的話題也被不失時機地提了出來。神職者們甩著念珠指天劃地,衛士們則順水推舟的敲盾牌起哄;再加上似乎根本看不見這一觸即發的氣氛似的,一位小侍從捧著件大氅吃力的挪了過來,厚重的黑色大氅快把那小小的身軀都埋進去了,他一邊側身擠進人堆一邊嚷著:“借過借過,各位大人!謫王子要的大氅拿過來了!”這亂紛紛的熱鬧場麵,讓尤利爾覺得簡直置身於來裁判所時路過的騾馬市場。

不一會兒小侍從又從囚室裏擠出來,大聲喊著什麼,可因為實在太嘈雜的緣故,隻能看見他的嘴巴金魚一樣徒然開合著。

“……大人們……都進去……”從喧囂裏掙紮而出的音節頓時引起了大人們的注意,教廷和皇廷兩邊都稍稍安靜下來,可那小侍從卻啞了嗓子,喘著氣再也不能出聲了。就在這可憐的孩子被高位者們的目光烤焦之前,囚室裏傳來了低沉緩慢的聲音,嗡嗡地在石壁間回響著:“很吵啊!還不派幾個身份相稱的人來接受指環,是等著我反悔嗎!”

懺悔師和教士們立刻按照身份,以最快的速度決定了七位“身份相稱的人”。本來隻要教廷皇廷各自推舉三位德高望重的代表就足夠了,可考慮到這樣重要的事件,沒有首席裁判官參與的確有些不成體統,尤其是讓梅塔特隆陛下和梅加德家主知道,可能還會責罰可憐的神跡之子,仁慈的高位者們最終還是勉為其難地決定,帶尤利爾一同奔赴這神聖的危險。

一樣是黃昏時分。在這冰冷的裁判所,自己第一次見到墨迪就是在黃昏;而此刻,可能是最後一次見麵了吧……神跡之子被其他高位者迫不及待地推進囚室,身不由己的他卻無論如何也無法停止這悵惘的傷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