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寒氣裏,謫王子裹著新送到的大氅側坐在窗邊,沉默地籠著頭發,因呼吸形成的白汽而模糊了他側臉堅毅的線條。看著那些泛起暗紅反光的黑發從他修長粗大的指節間掙脫出來的樣子,尤利爾突然感到喉嚨口窒息般的疼痛起來——作為騙取尼伯龍根指環的主事者,作為勞麗達火刑特許呈文的申請者,自己究竟對他做了多少不可原諒的事情呢?一想到這裏,尤利爾就偷偷朝一位肥胖主教的法袍後麵挪了挪,膽怯地藏起自己的眼光。

囚徒長時間的沉默就像無言的威脅,讓遠遠地站在鐵柵外的高位者們紛紛焦躁起來;雖然天寒地凍,可大人們卻一再舉起袖口,擦拭著沒有一點汗跡的額頭。終於皇廷派都主教按捺不住,戰戰兢兢的開口詢問道:“殿下……殿下……請問什麼時候開始……”

“什麼什麼時候開始?”墨迪懶洋洋的曲起一條腿轉過身,帶出一陣鎖鏈的輕響。

這下幾乎所有的高位者們都沉不住氣,七嘴八舌的爭辯開來:“指環的交接啊……殿下你……你不可以……”

“不可以怎樣?不可以不講信用?”謫王子看也不看這些道貌岸然的家夥,隻是隨手撥弄著沉重的鐵鏈,“對於沒有誠意的人是不必講信用的!”

“誠實是天上的父賜予的!我們寧可犧牲性命也不願喪失誠實!”教廷派都主教這番賭咒發誓的話音剛落,墨迪痛快的笑聲便一下子爆發出來,久久回蕩在囚室裏,這毫不掩飾的嘲諷讓高位者們麵麵相覷,隨即也隻好陪著襯笑起來。

神職者們正勉強自己笑得起勁,墨迪聲音卻戛然而止,他輕輕搓動手中的鐵鏈,火焰慢慢從那黑曜石般的眼中燃起:“很好笑嗎?等你們兌現承諾後再笑也不遲吧!”

教廷和皇廷的高位者們有著東方雜耍師的異能,一瞬間就控製住了麵部肌肉,從大笑換到大驚,其中連一點過渡也沒有,這令尤利爾訝異地睜圓了眼睛。

皇廷派的都主教這回倒是真的出了冷汗,他艱難的陪著好臉色:“我們承諾的事情哪裏敢反悔啊,就算稍有怠慢都是大罪了!不過等殿下將指環賞賜給我們之後,才能讓勞麗達小姐和您團聚,以後一起自由自在的生活啊……”

可是勞麗達的火刑申請呈文已經送出了啊!隻要教皇陛下的特許下達,這女孩即使逃到天涯海角也一定會被抓回來送上柴堆的——就算她躲得過直屬教皇的聖堂騎士團那號稱“天網”的追捕,也逃不出遍及天下的虔誠教民的耳目。尤利爾非常擔心,怕皇廷派失去神職者的信用和操守,因為此刻他們的許願很有可能變成,或者根本就是一紙空文!

於是,首席裁判官鼓足勇氣從人群後麵走出來,正想提醒大家別忘了陛下的旨意,卻被教廷派的主事者一步攔在前麵。那位都主教早就猜到了尤利爾想幹什麼,他狠狠瞪了不開竅的大審判官一眼,接著換了個看好戲的表情——隨皇廷那邊怎麼折騰去,隻要現在不橫生枝節,破壞尼伯龍根指環的交接就行。教廷這邊對火刑的事瞞得滴水不漏,一旦事後謫王子了解到真相,皇廷派的下場就可想而知。

“看不見勞麗達我怎麼知道你們的誠意!”墨迪的語氣並不激越,但那種“你們自己看著辦”的淡然中,卻有著不容辯駁的威嚴。

皇廷派的主事者反射性的連退了幾步,一迭聲的命令快點送勞麗達過來。謫王子並不理會,隻是起身晃近鐵柵欄。這小小的動作表明就算是粗線條的他,對於即將見到心愛的女子這件事,似乎連也按捺不住急切的心情。走到鐵柵邊,墨迪似乎才注意到尤利爾以及三位教廷派的存在,他突然露出了不快的表情:“這些人在這裏幹什麼?”

教廷派幾位頓時冷汗涔涔而下,顫聲分辯著:“殿……殿下……我們是代表教廷,代表教皇陛下來為你淨罪的啊!”

墨迪不屑的轉過頭,一副不聞不問的樣子。教廷派高位者們慌張地趨近鐵柵欄,竭力痛陳自己挽救謫王子靈魂的信念和決心。而皇廷派卻吃下了定心丸,雖然想乘機支走這群分一杯羹的家夥,但他們也不敢明目張膽說出反教廷的話,隻得在一邊不鹹不淡地煽風點火。

“大審判官!大審判官閣下你也說兩句啊!”教廷派都主教突然想起了呆立在一邊的尤利爾。也算病急亂投醫吧:不管墨迪是不是像初次見麵時那樣,買神跡之子的賬,好歹尤利爾首席裁判官的身份也能給極盡諷刺之能事的皇廷派一點震懾。

“我……”尤利爾茫然的看著鐵柵欄內那冷漠的身影,雖然很想抓住這最後一次和他交談的機會,可以想到即將到來的勞麗達,他就遲疑著放慢了移向墨迪的腳步……

壁龕的火炬爆出蓽撥之聲,昏暗的火光頓時搖蕩著明亮起來,仿佛“萊茵的黃金”近在眼前的光芒,它映照著教廷派饒舌的張惶,皇廷派急切的得意,以及首席裁判官猶豫的內疚,此刻一切都被那虛幻的金光蒙蔽了,以至於沒有人會去注意彼此間近在咫尺的微妙眼神……

囚室門外突然嘈雜騷動起來,好像要增加這不可開交的混亂氣氛似的。原以為是勞麗達送到了,卻隻見一道人影橫衝直撞的闖入囚室。占了上風的皇廷派裝腔作勢的嗬斥起來:“是誰這麼無禮……”

“住口!”來者顯然更加囂張。也難怪他有底氣,火光隱約照亮他黑衣上的金色聖標,以及一對保衛著聖標的燦爛翅膀。一看見這身打扮,裁判所的大人們頓時喪失了那不可一世的氣焰,慌忙低頭行禮:“禦使閣下!”

漆黑短衣上除了繡有金色聖標,還加上天使般的羽翼,這是傳達教皇特旨的信使專用的服色。這身製服能讓信使在整個大陸都暢通無阻,任何人若想阻攔,都必須依照聖則付出可觀的代價。隻要金色羽翼的禦使來到,除了前線戰場以外,任何地方的所有事務都必須立即停止,恭敬而虔誠地聆聽陛下的旨令。

禦使很快從人群中找出了聖歌裁判所的首席裁判官,也就是聖城裏備受關注的神跡之子,疾步來到他麵前。教廷派三位頓時露出“大事不好”的表情——這個時候直接下達給首席裁判官的諭旨,除了火刑特許呈文的批複,恐怕也沒有別的可能了,偏偏無巧不巧在這個節骨眼上!他們一邊慢慢退離鐵柵邊,一邊暗暗提醒呆若木雞的大審判官趕快接受諭旨。

尤利爾慌忙行禮,禦使將裝飾著蔓草形金箔的暗紅色信筒送到他手中之後,才回禮退到一旁。雖然已經有了八九分的預感,但少年仍懷著一絲僥幸;他一邊顫著手開啟蓋有教皇紋章的火漆封印,一邊失魂落魄地念誦著祝福陛下的例行獻歌。這不尋常的反應讓皇廷派和謫王子懷疑的目光都陸續集中到大審判官的身上。

好不容易展開鮮亮的白紙,年輕的大審判官開始誦讀以神聖文字寫成的諭旨。他那清潤而溫婉的美聲艱難地戰抖著,給人的感覺甚至有些妖冶,卻意外的適合這接近死語的文言。

“特許執行火刑……勞麗達!”有些懷疑自己的聽力水平,墨迪向熟諳這種文字的主教們尋求答案,“教皇……特許對勞麗達施以火刑?”

沉默就等於肯定!這種沉默令流淌的時間都化成半凝固狀態,一滴一滴的掙紮滴落……

隨著時間的推移,墨迪一度困惑的眼睛慢慢沁出刀鋒似的光芒。麵對著這難以置信的欺騙,以及隨之而來的無法挽回的絕望;他並沒有指責神職者們的背信,就好像早已看透背信就是這群身披法袍的貴人們的天性。一個殘酷的微笑浮現在他嘴角,墨迪以含著血腥味的壓抑喉音低語著:“這裏誰有職權向教皇上書!”

曾為柯西莫皇族成員的墨迪不會不知道,雖不排除越級上書的可能性,但一個裁判所裏能直接謁請教皇的就隻有首席裁判官!此刻,謫王子的視線緩緩掠過在場的每一位神職者的麵孔,一接觸到那嗜血猛獸般的眼神,大人們那贅肉堆積的後頸都不由自主地掠過一絲惡寒。

仿佛隨時衝破牢籠,撕碎眼前那群虛弱的獵物一樣,然而墨迪狩獵的對象偏偏不包括神跡之子。被刻意無視的尤利爾抑製不住的顫栗著——即使沒有害死勞麗達的意願,但呈文上蓋著的大審判官紋章卻無疑屬於自己!無法再和他交流,也無法再留住這猛獸了;可與其讓他不屑一顧,與其眼睜睜的看他離去,還不如就讓他撕碎自己!這突如其來的瘋狂念頭令尤利爾再也無法自控,他不顧一切的衝向鐵柵欄大喊著:“是我!是我幹的!這裏能向陛下直接上書的隻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