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道光十九年(1839)赴京就職以來,為了仕途前程,曾國藩已闊別家鄉整整十二年。
道光二十六年(1864),曾國藩的祖母病故,他聞訃後即欲南歸,但仍然未能成行。第二年春天,星岡公身患重病,這位剛強一生的男子在他的晚年無奈地倒在了床上。曾國藩聞訊後除寫信與父母、幾位弟弟詳商治療辦法後,決意一歸。但一入宦途何能自主。四千裏關山,將一個遊子的思鄉之情阻隔。自京城往返湘鄉,行程需要三、四個月,加上小住一二個月,需時半年。而按照規定,這樣請“長假”隻好“開缺”,斬時離開現職,期滿後回京重新“補缺”。而按正常情況,重新補缺往往需要一年左右時間,而且,將來能否補上“優缺”,難以逆料。這是曾國藩聽從高堂之命,難以下決心回鄉省親的重要原因。再者,往返費用開銷也很多,當時曾國藩已經“負債累累”,如果再增加支出,對一個京官而言是不堪重負的。
因此,曾國藩給弟弟們寫信講回家的“三難”: 兄自去年接祖母訃後,即日日思抽身南歸。無如欲為歸計,有三難焉:現在京寓欠帳五百多金,欲歸則無錢還帳,而來往途費亦須四百金,甚難措辦。一難也。不帶家眷而歸,則恐我在家或有事留住,不能遽還京師,是兩頭牽扯;如帶家眷,則途費更多,家中又無房屋。二難也。我一人回家,輕身快馬,不過半年可以還京。第開缺之後,明年恐尚不能補缺,又須在京閑住一年。三難也。有此三難,是以躊躇不決。而夢寐之中,時時想念堂上老人,望諸弟將兄意詳告祖父及父母。如堂上有望我回家之意,則弟書信與我,我概將家眷留在京師,我立即回家。如堂上老人全無望我歸省之意,則我亦不敢輕舉妄動。下次寫信,務必詳細書堂上各位老人之意。
兒行千裏母擔憂。家人何嚐不希望與久宦兒郎重相團圓。隻是鳥鳥私情不能耽擱國家之事,也不能妨礙兒子的前程。他的父母去信讓他一意服官,曾國藩隻好回信父母,表示“男前與朱家信言無時不思鄉土,亦久宦之人所不免,故前次家信亦言之。今既承大人之命,男則一意服官,不敢違拗,不作是想矣。”不久,曾國藩升任內閣學士兼禮部侍郎,連升三級的佳績似乎是一種補償。
道光二十九年(1849),曾國藩的父親曾麟書年屆六十。按中國人的傳統習慣,周甲之年屬於大慶,應該把壽辰辦得更風光。在京城的曾國藩又不能自已,決定明年請假回鄉再辦。他去信跟幾位弟弟說:“吾近於宦場,頗厭其繁俗而無補於國計民生,惟勢之所處,求退不能。但願得諸弟稍有進步,家中略有仰事之資,即思決誌歸養,以行吾素。今諸弟科第略遲,而吾在此間公私萬事叢集,無人幫照。每一思之,未嚐不作茫無畔岸之想也。吾現已定計於明年八月乞假歸省,後年二月還京,專待家中回信詳明見示。”
但仍然沒能如願。不久,他的祖父病逝。他聞訃後請假二個月,在京中寓所穿孝,以托哀思。他還向親友同僚發訃帖五百餘分,並特別寫上“謹遵遺命,賻儀概不敢領”。由於不收銀錢,曾國藩便將收到的祭幛作成馬褂數十件,分寄家中族戚,即所謂民間的“分遺念”。 鹹豐二年(1852)六月十二日,曾國藩在焦急不安中被欽命充江西鄉試正考官。江西毗鄰湖南,距湘鄉尤近。因此,曾國藩次日遞折謝恩時,奏請試竣後賞假兩月回籍省親。鹹豐允準。
六月二十四日,滿懷著為朝廷取士的“熱望”和與家人久別重逢的喜悅,曾國藩馳驛而行。繁華的京城和威嚴的紫禁城被遠遠地留在了身後。他不會想到,這一次離京,一別就是十幾年。他也不會想到,時代的激蕩把他引向另一條道路。他更不會想到,這一次離京,儒生真的羽化成“蛟龍”,他的命運已與大清朝息息相關。
曾國藩乘坐官備驛站,經直隸,過安徽,經過一個月的旅行,於七月二十五日,行抵安徽太和縣境內小池驛時,接到了母親江氏已於六月十二日逝世的訃聞。曾國藩想起十幾年前的分別竟成永別,想到操持一生的母親臨終前竟沒有見到身穿二品官服的兒子,他痛心不已,立即改服奔喪,迅速由九江乘船西上。行至武漢時,曾國藩從湖北巡撫常大淳處得知,太平軍正在全力攻打長沙,於是他又從嶽州改行旱路,途經湘陰、寧鄉,於八月二十三日回到白楊坪。四十二歲的曾國藩扶棺痛哭。九月二十二日,曾國藩的母親江太夫人被安葬在下腰裏宅後。此時的太平軍已銳不可擋。
鹹豐二年(1852),太平軍出廣西,入湖南,連克州縣,湘省各地“會黨蜂起應之”。八月,太平軍圍攻長沙,全省震動,地主富豪紛紛逃命,郭嵩燾兄弟及湘中名宦左宗棠兄弟也率眷屬避入玉池山梓木洞。年底,太平軍兵指湖北,水陸並進,“帆幟蔽江,所過城鎮,望風披靡”。
與太平軍的勢如破竹相反,清軍一觸即潰,接連丟失重要城池,大有土崩瓦解之勢。這一年年底,太平軍以地雷轟塌武昌城牆,遂克武昌。這是太平軍攻下的第一座省城,舉國為之震動。眼看江南半壁江山換了顏色,鹹豐皇帝氣急敗壞。對於八旗兵與綠營兵的軟弱渙散,他雖然早有覺察,但沒想到竟如此不堪一擊。前方局勢的急轉直下,促使清廷高層尋找另外的救急之策。這就是令各省在籍的大臣舉辦團練,自衛桑梓。在家為母服喪的二品大員曾國藩也在其列。
鹹豐二年十一月末,鹹豐在給湖南巡撫張亮基的諭中說:丁憂侍郎曾國藩,籍隸湘鄉。於湖南地方人情,自必熟悉。著該撫傳旨令其幫同辦理本省團練,搜查土匪事宜,伊必盡心不負委任……
中國封建社會曆來講究“以孝治天下”,清代更有明文規定,無論多高職務的官員,父母死了必須離職守製。如果朝廷特別需要這位官吏,必須發特詔命其不必去職,以素服辦公,不參加吉禮;或於守製尚未期滿之時,即令複職,這種製度稱為“奪情”。有的人為了表示盡孝的誠心,甚至連皇帝“奪情”的命令也可以不聽。封建社會講“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忠”,但臣子要搬出一個“孝”字來對抗,君也無可奈何。當然,這要冒被君主厭棄的危險,但也可以大出個人氣節的風頭。
就被“奪情”的大臣而言,可謂各懷心事,不可一概而論。有的為了不離開權力核心,而自願“奪情”,有的為了輔理朝政而不得不“奪情”。但結果大多招來士人的譏笑,有的甚至身敗名裂。
遠者勿論,明代張居正為內閣首輔時,萬曆五年,其父在湖廣(明代為湖廣省)江陵原籍病逝,萬曆帝年值衝齡,因此令張居正“奪情視事”。張居正聽從王命,移孝作忠。但招來士人的強烈反對,張居正為此廷杖反對者。然而,曆史現象十分複雜,正是張居正的“奪情”,推動了明代中後期的改革運動,緩解了大明王朝的統治危機。史書中說,張居正剛死去時,反對他的人為之舉手稱慶。但時間似乎是最後的評判人,若幹年後,人們越來越感到了張居正的可貴。
曾國藩熟悉曆代掌故,他對清代理學家李光地的“奪情”也有自己的看法。當年康熙皇帝優禮漢大臣,對福建籍的李光地尤為寵信。在收複台灣的重大決策中,康熙多次谘詢李光地,李光地也直抒己見,為正確決策獻智獻計。但“中年奪情”,對理學家的李光地而言,成為士人詬病的淵藪。一個半世紀過去了,曾國藩麵臨李光地當年的兩難抉擇。
曾國藩一向篤信理學,視“誠”“孝”為人臣之大節。因此,當他接到那份要他出山的上諭時,幾乎沒有遲疑,立即“草疏懇請終製,並具呈巡撫張亮基代奏,力陳不能出之義”,但“繕就未發”,實則陷入矛盾中。曾國藩飽讀儒家詩書,深知忠孝的大節是為國盡忠,去建功立業,去成就“三不朽”。但母親的屍骨未寒,“墨從戎”,即使不被天下人恥笑,他也心有不忍。十二月十五日,曾國藩又接到張亮基來信,得知武昌於十二月四日已被太平軍攻占,不勝震驚。“以湖北失守,關係甚大,又恐長沙人心惶惶,理宜出而保護桑梓”。不錯,現在的情況不同於和平時期,武昌被攻克,長沙則不保,而一旦湖南傾覆,即使他曾國藩想守在禮廬旁為母服喪也不能辦到。覆巢之下,安在全卵?!曾國藩有了動搖。
恰巧在這一天,好友郭嵩燾趕到湘鄉為曾母吊唁。縣令朱孫詒清楚郭與曾的關係非常,故不敢怠慢,立即傳官轎送郭嵩燾前往曾家。120裏的路,郭嵩燾趕到曾家時已是深夜。兩人秉燭暢敘,當談及時事時,曾國藩說自己要守製,不能出來主持團練。郭嵩燾則“力止國藩曰:‘公素具澄清之抱,今不乘時自效,如君王何?且墨從戎,古製也’”。郭嵩燾素知曾國藩野心勃勃,以整治封建秩序為己任,現在麵臨“亂世出英雄”的機會,你為什麼不大大施展抱負,盡忠皇帝呢?郭又拿出“古已有之”的例子來說服曾國藩,情真意切,不可言表,給標榜“忠孝”的曾國藩一個很好的台階下,但曾國藩為了表示盡孝的“決心”,仍表示不同意。
郭嵩燾又反複與曾國藩的父親談“保衛家鄉”的大道理,曾父認為講得對,便把曾國藩叫到麵前教訓了一番。曾國藩這才應允。但多日不見起行。郭嵩燾又同他的弟弟郭昆燾一同前往曾家勸說,但曾國藩卻以郭氏兄弟入幕參讚其事為先決條件,郭嵩燾隻好答應。此後四年,郭嵩燾大部分時間都在曾國藩幕府中度過,成為湘軍初創、曾國藩“大業”初起時的主要人物之一。郭嵩燾後來敘述此事時,說曾國藩成就“中興”之業,他勸出山的功勞最大,當時曾國藩接到上諭後,具疏力辭,正準備派專使赴省城送奏折。“束裝將行矣”的時刻,他趕到了曾家,極力勸說,結果曾“即時收回所具疏,定計赴省”,這大體上與事實相符,但時間上有出入。如前所述,曾國藩於十二月十三日接到上諭後就寫了這個奏折,已經抄好,但沒有發出。兩天之後接到武昌失守的消息,從情理上推論,隻能使他更傾向趕赴長沙,決不會深更半夜的打發人去省城送這份奏折。郭嵩燾所謂送信人“束裝將行矣”的場麵,可能是事過多年記憶上的錯誤,更可能是郭嵩燾為了渲染自己勸說曾國藩出山的“功勞”而有意“記錯”的。
除了“忠”“孝”不能兩全的矛盾外,曾國藩還是一個十分務實的人,他深知自己講理學、佐朝政尚可稱職,而對於兵法陣戰、練兵打仗可以說是個外行,而且,打仗是人命關天的事,與寫寫文章不同。尤其是現在朝廷讓地方鄉紳自籌餉項,而自己平素所交之人,大多貧寒之家,拿不出銀子,就招不到兵、勇。因此,當鄉間名流好友及巡撫大員一再請他出山時,他最初均表拒絕。鹹豐二年十一月,他寫信給劉蓉,解釋遲遲不赴團練局的原因:國藩之所以遲遲赴局暗諸君子之後者,蓋自七月二十五聞訃,至十一月初五始克釋縞素而更墨。若遽趨縣城,既不可以縞素而入公門,又豈可竟更墨,顯幹大戾。且局中要務,不外訓練武藝,催收捐項二端。國藩於用兵行軍之道,本不素講,而平時訓練,所謂拳經棍法不尚花法者,尤懵然如菽麥之不辨。而側聞石樵先生之膽勇,及左右與羅山、趙、康、王、易諸君子之講求切實,國藩寸衷自問,實不能及十分之二三。至於催促捐項,無論斬焉在疚,不可遽登人門,即使冒爾從事,而國藩少年故交,多非殷實之家,其稍有資力者,大抵聞名而不識麵,一旦往而勸捐,人將有敬而遠之之意,蓋亦無當於事理。是以再四躊躇,遲遲未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