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國藩確實表現了對大清王朝高度的責任感。在鹹豐初政的日子裏,他似乎是最忙碌的人,他的上疏、建言一個接一個,而每一個上疏都切中時弊,決無腐儒之見。上《議汰兵疏》後,他又上《備陳民間疾苦疏》、《平銀價疏》等等。觸及清朝的統治基礎,表達了他對天下將亂的憂慮。
在上於鹹豐元年十二月的《備陳民間疾苦疏》中,他指出了民心渙散將導致天下大亂的嚴峻現實:臣聽說國家貧窮不足為患,隻有民心渙散,則是最大的憂患。古代最富的時候是隋文帝末年,然而忽然滅亡了,原因就是失去民心;最貧困的時期莫過於漢昭帝初年,然而又逐漸安定下來,是因為能安撫民眾。我朝康熙初期,河患經年不絕,三藩肆虐九省,用兵七載,國庫所存和今天差不多。其結果不但疆宇完固,而且天下太平,原因是康熙帝愛民如子,民心穩固。我皇上愛護民眾的誠心,大大超過以前。隻是因為那些太守縣令,或者不關心民眾的疾苦,致使聖主的德政不能到達民眾中,而民間的疾苦又不能反映上來。
他在這份奏疏中提出民間有“三大疾苦”,一是銀價太貴,錢糧難以完納。他說,小民一年收獲本來不多,畝產米僅一石五六鬥,去掉與佃戶平分以及向國家交納後,僅餘二鬥左右。問題是交納國家的錢糧是用銀來代替的,他們收獲的是糧米,拿糧米換製錢,米價賤而民怨;再用製錢換成銀兩,銀價貴而錢價賤,小民又受盤剝,致使民怨沸騰,朝廷的收入沒有增加,“小民卻加一倍之賦”。州縣官為了完納賦稅,派出吏役人員,“晝夜追比,鞭撲滿堂,血肉狼藉,豈皆酷吏之為哉!不如是,則考成不及七分,有參劾之懼;賠累動以巨萬,有子孫之憂。”江西、湖廣本來賦額較輕,但自銀價昂貴以來,“民之完納愈苦,官之追呼亦愈酷。或本家不能完,則鎖拿同族之殷實者而責之代納。甚者或鎖其親戚,押其鄰裏。百姓怨憤,則抗拒而激成巨案。”“真有日不聊生之勢”。
二是盜賊太多,良民難安。現在各省劫搶之案件逐日上升,被劫被搶之民隻好控官。而官吏們反而助盜為非,“焚燒附近之民房,示威而後去;差役則訛索事主之財物,滿載而後歸,而盜實未遁也。或詭言盜死,斃他囚以抵此案,而盜實未死也。案不能雪,贓不能起,而事主之家已破矣。吞聲飲泣,無力再控。即使再控,幸得發兵會捕,而兵役平日皆與盜通,臨時賣放,泯然無跡;或反借盜名以恐嚇村愚,要索重賄,否則,指為盜夥,火其居而械係之;又或責成族鄰,勒令縛盜來獻,直至縛解到縣,又複索收押之費,索轉解之資。故凡盜賊所在,不獨事主焦頭爛額,即最疏之戚,最遠之鄰,大者蕩產,小者株係,比比然也。”結果必須是“愈釀愈多,盜賊橫行,而良民更無安枕之日。臣所謂民間之疾苦,此又其一也。”
三是冤獄太多,民氣難伸。
曾國藩最後說:“國以民為本,百姓的顛連困苦……不得上達”,皆是大臣的責任。因此冒昧上疏。
在稍後的《平銀價疏》中,他又提出具體改良辦法,以解決農民問題。
在曾國藩所上的各疏中,當時影響最大的是仿乾隆初年名臣孫嘉淦所為,所上的《敬陳聖德三端預防流弊疏》。
孫嘉淦是雍正、乾隆兩朝的直諫名臣,當二十幾歲、風華正茂的乾隆即位之初,頗有沾沾自喜之情,孫嘉淦認為如此下去不堪設想,遂冒死上書,指出乾隆帝的三習:喜諛而惡直;喜柔而惡剛;喜從而惡違。一弊是“親小人而遠君子”。孫指出的是專製皇帝的痛病。值得可喜的是,乾隆帝大為所動,在以後執政的六十餘年間,除晚年有所怠政外,一生勵精圖治,把康乾盛世推向了頂峰。所以有的史學家認為孫嘉淦的貢獻實在很大。
本來,曾國藩的許多上疏,還是被清廷采納了的。但當時朝臣上疏百餘件,大多被擱置不議,因此曾國藩從民間疾苦到朝政軍事,最後追根溯源,不可避免地觸及到皇帝。而指名道姓地批評皇帝是需要相當勇氣的。那是鹹豐元年,湖北監利人胡大任也托曾國藩上書鹹豐帝,但曾國藩有另一層考慮。在回複胡的信中,他道出原委:自今春求言以來,在廷獻納,不下數百餘章,其中豈乏嘉謨至計?或下所司核議,輒以“毋庸議”三字了之,或通諭直省,則奉行一文之後,已複高閣束置,若風馬牛之不相與。如足下所條數事,蓋亦不能出乎交議、通諭之外,其究亦歸於簿書塵積堆中,而書生之血誠,徒以供胥吏唾棄之具。每念及茲,可為憤懣。
曾國藩更深一層的思考,就是萬事之本在皇帝,如果不能改變鹹豐帝目前的做法,再上多少奏疏也毫無實際價值,而且還容易讓更多臣僚招來禍害。四月二十六日,曾國藩上疏鹹豐。不過,曾國藩深得文章之法,他在上疏的開頭並沒有說鹹豐帝有“三大缺失”,而是用“美德與缺失僅有一步之遙”這類章法,先把鹹豐帝的金口封住。他說:臣聞美德所在,常有一近似者為之漲淆。辨別不早,那麼流弊不可勝防。
現在,曾國藩仿照《三習一弊疏》,上書鹹豐,指陳缺失,第一條指出皇上隻是在小處謹慎,反而忽視大處,而且有的謹慎到不該謹慎的地方。每天察察於小事,而對於國家的大計必然有所疏漏而沒有時間去深究了。
他說,自去年以來,許多大臣因為接駕、叩頭、入朝等“小節”受到處分。朔望常服之禮儀,本來已經禮部奏定了,而去冬忽改為貂褂。禦門常服掛珠,亦已經禮部奏定了,而忽然改為補褂。由於小者謹其所不必謹,則於國家之大計必有疏漏而不暇深求。那麼,什麼是國家大計?廣西對太平軍的戰事就是大事,總的方麵包括調兵遣將的人事安排,其次在審度地利,又其次在慎重軍需。今發往廣西人員不為不多,而安排上未盡妥善。姚瑩年近七十,曾立勳名,宜稍加以威望,令其參讚幕府,若泛泛差遣委用,則不能收其全力。嚴正基辦理糧台,而位卑則難資彈壓,權分則易致牽掣。夫知之而不用,與不知同。用之而不盡,與不用同。諸將既多,亦宜分為三路,各有專責。今軍興一載,外間既未呈進地圖,規畫全勢,而內府有康熙輿圖、乾隆輿圖,亦未聞樞臣請出與皇上熟視審計。至於軍需之說,則捐輸之局萬不可開於兩粵,捐生皆從軍之人,捐資皆借湊之項,輾轉挪移,仍於糧台取之。即使廣西無事,而凡為臣子者,亦皆宜留心人材,亦皆講求地利,亦皆宜籌畫國計,圖其遠大,而不應計較那些細微之事。漢之陳平,高祖不問以決獄;唐之房、杜,太宗惟責以求賢。其道理就在於此。
第二條是皇上萬幾之暇,鍾情典籍,研習書法,這雖是好古之美德,但流弊容易走向徒尚文飾。自去歲求言以來,豈無一二嘉謨至計,究其歸宿,大抵皆以“無庸議”三字了之。間有特被獎許者,如手詔讚褒倭仁,未幾而疏之萬裏之外;優旨以答蘇廷魁,未幾而斥為亂道之流,是鮮察言之實意,徒飾納諫之虛文。自道光中葉以來,朝士風氣專尚浮華,小楷則工益求工,試律則巧益求巧。翰、詹最優之途,莫如兩書房行走,而保薦之時,但求工於小楷的人。閣部最優之途,莫如軍機處行走,而保送之時,但取工於小楷者。衡文取士,這是求取人才的大典,而考差者亦但論小楷、試律,而不複計文義之淺深。故臣常謂欲人才振興,必使士大夫考古來之成敗,討國朝之掌故,而力杜小楷、試律工巧之風,乃可以崇實而黜浮。今皇上於軍務倥傯之際,仍舉行日講大典,正與康熙年三藩時相同。但如果不求實效,也隻能流於形式。目前的時務我不敢妄加評論,但本朝的成憲難道還不能稱讚嗎!今日的翰、詹,就是異日的督撫、司道,他們還沒有從小楷、試律中走出,即擔任兵、刑、錢、穀大任,這難道僅是觀其舉止便捷、語言圓妙而不深究其深學真識就可以的嗎?不久以前,臣工奏請刊布《禦製詩文集》,業蒙允許。臣考《高祖文集》刊布之年,聖壽已二十有六;列聖《文集》刊布之年,皆在三十、四十以後;皇上春秋鼎盛,若稍遲數年再行刊刻,亦足以昭示天下您敦崇實效、不尚虛文的美意。到那時,必有實學興起,為國家任棟梁之重。臣所謂杜文飾之風,其道如此。
第三條是您淡遠自樂,好像有天下而不居的美德。實際容易滋長驕矜之氣,尤不可以不妨。去年求言之詔,本以用人與行政並舉。乃近來兩次諭旨,皆曰黜陟大權,朕自持之。而不知天視自民視,天聽自民聽,國家設立科道,正民視民聽之所寄也。皇上偶舉一人,軍機大臣以為當,左右皆曰賢,未可也;臣等九卿以為當,諸大夫皆曰賢,未可也;必科道百僚以為當,然後為國人皆曰賢。黜陟者,天子一人持之;是非者,天子與普天下人共之。宸衷無纖毫之私,可以謂之公,未可謂之明也。必國人皆曰賢,乃合天下之明以為明矣。古今人情不甚相遠,大率戇直者少,緘默者多,皇上再三誘之使言,尚且顧忌濡忍,不敢輕發苟見;皇上一言拒之,誰複肯幹犯天威。自古之重直臣,非特使彼成名而已。蓋將借其藥石,以折人主驕侈之萌,培其風骨,養骨威棱,以備有事折衝之用,所謂疾風知勁草也。若不取此等,則必專取一種獻媚軟熟之人,料其斷不敢出一言以逆耳而拂心,而稍有鋒芒者,必盡挫其勁節而銷鑠其剛氣。一旦有事,則滿庭皆疲疲遝泄,相與袖手,一籌莫展而後已。今日皇上之所以使賽尚阿視師者,豈不知千金之弩輕於一發哉,蓋亦見在廷無可恃之人也。夫平日不儲剛正之士,以培其風骨而養其威棱,臨事安所得人才而用之哉!目今軍務警報,運籌於一人,取決於俄頃,皇上獨任其勞,而臣等莫分其憂,使廣西而不遽平,固中外所同慮也。然使廣西遽平,而皇上意中或遂謂天下無難辦之事,眼前無助我之人,此則一念驕矜之萌,尤微臣區區所大懼也。誠恐一念自矜,則直言日覺其可憎,佞諛日覺其可親,流弊將靡所底止。臣之過慮,實類乎此。
曾國藩最後警告說:此三者辨之於早,隻在幾微之間;若待其弊既成而後挽之,則難為力矣。
曾國藩的上疏堪稱與孫嘉淦比美。而實際上對嘉道以來的弊病,揭示得更為透徹。從中可以了解清廷最初並沒有認真重視太平軍。對於工小楷的批評尤其切真,等於揭皇帝的短。而說鹹豐帝剛即位就刊刻自己的詩文集,多少有點不留情麵。多少年來,清朝像這樣的奏疏可以說很少有了。由於所陳多切直之語,疏入時,曾國藩恐犯不測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