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章(1 / 3)

一位偉大的思想家說過:環境創造人,人也創造環境。任何人的作為都離不開時代的賜予;同樣,隻有那些有作為的人才能在曆史舞台上演奏出華美的樂章。曆史不可以假設,但可以做一些推想。如果曾國藩處於雍乾時代,他或者成為戴震、方苞那樣的學問家、文章家;或者成為紀曉嵐、劉墉那樣以詼諧而又幽默的人生回應那個時代。因為,“盛世”是不需要大作為、大創造的,尤其是大清的子民。但隨著89歲高齡的乾隆的龍馭上賓,十八世紀結束了,“盛世”已成昨日黃花,太平宰相的夢想也隻能從故老傳聞中成為一個不可企及的慨歎。

正當曾國藩立誌成為聖賢,發憤成為理學家的時候,內憂外患紛至踏來,清王朝正經曆一場前所未有的統治危機。曾國藩從社會下層走出來,對民間疾苦有切身感受。急劇變化的時代把他推向了另一個軌道。

鴉片戰爭的爆發,暴露了清王朝的老大腐朽,城下之盟進而促使許多有識之士重新考慮大清王朝的前途與命運。對於這場戰爭的進展及其結果,曾國藩給予了足夠的關注,他在家書中不厭其煩地將他得悉的情況告之家人。

道光二十一年(1841)六月初七,他在寫給祖父的信中,特將“廣東事抄報一紙”。九月十五日與父母書中,又告知“英夷在浙江滋擾日甚”。十月十九日又告之家人,九月十七日清兵大勝,“在福建、台灣生擒夷人一百三十三名,斬首三十二名,大快人心”。

隨著清軍在前方的失利,曾國藩的家書充滿激憤、不滿,而更多的是一種擔憂和思考。擔憂表現了他對王朝的一種責任感,思考則促使他更理性地認識問題所在。二十二年(1842)四月二十七日在寫給祖父信中說:“英夷去年攻占浙江寧波及定海、鎮海兩縣,今年退出寧波,攻占乍浦,極可痛恨。京城人心安靜如無事時,想不日可殄滅也。”六月初十又去信說:逆夷海氛甚惡,現在江蘇滋擾,寶山失守。官兵退縮不前,反在民間騷擾,不知何日方可蕩平。天津防堵甚嚴,或可無慮。八月十二日告知父母,“逆夷在江南,半月內無甚消息,大約和議已成。”《南京條約》簽訂後,他在寫給祖父的信中又說:自英夷滋擾,已曆二年,將不知兵,兵不用命,於國威不無少損。然此次議撫,實出於不得已,但使夷人從此永不犯邊,四海晏然安堵,則以大事小,樂天之道,孰不以為上策哉! 第一次與西方的船堅炮利短兵相接,中國人的確近乎麻木,曾國藩也以天朝上國的“以大事小”來解釋他們不願看到的結局。但當曾國藩與湖南善化人、著名經世派代表人物賀長齡接觸後,便認識到內憂外患並非短期能解決。當賀長齡去信指明曾國藩身上之“不誠”後,曾國藩大為信服,並剖析了“仕途積習”最益尚虛文,他說:  奸弊所在,蹈之而不怪,知之而不言,彼此塗飾,聊以自保,泄泄成風,阿同駭異。故每私發狂議,謂今日而言治術,則莫若綜核名實;今日而言學術,則莫若取篤實踐。踐履之士,物窮則變,救浮華者莫如質。積玩之後,振之以猛,意在斯乎?方今時事孔棘,追究厲階之生,何嚐不歸咎於發難者,彼豈實見天下之大計,當痛懲而廓清之哉!豈預知今日之變,實能自我收之哉?

官場的沉悶壓抑著每個個體的生機,他隻有等待,“其有所進,幸也;無所進,終吾身而已矣。”在《答黃廷瓚》的信中,他再次講明官場之劣習,隻能以“耐”字應之:大抵揮霍者蒙卓聲,謹守者沉散秩,生辣者鵲起,和厚者蠖伏,標榜者互相援引,務實者獨守岑寂。弟有一言,奉吾兄於數年之內行之者,其曰“耐”字。不為大府所器重,則耐冷為要;薪米或時迫窘,則耐苦為要;聽鼓不勝其煩,酬應不勝其擾,則耐勞為要;與我輩者,或以聲氣得利;在我後者,或以幹請得榮,則耐閑為要。安分竭力,泊然如一無所求者,不過二年,則必為上官僚友所欽屬矣。

在對官場積習的洞悉中,曾國藩感到很厭倦,甚至一度有“歸隱”之想。當他看到許多有才華的人“久沉下位”時,發出“長安居,大不易,雖賢者無如何也”的慨歎。在寫給陳源兗的信中,說自己“時時有歸家奉養之誌”。鹹豐元年(1851)在寫給歐陽兆熊的信中說自己近年來因“官牽私係,遂成廢物”,“本欲移疾歸去,不複屍素此間,重乖高堂之望,又逋責稍多,賈豎未能貫我,以是濡滯。計其歲以內,終當蟬脫不顧,從子於萬山中耳。”在《複江忠源》信中也說:“計期歲內外,亦且移疾歸去,閉關養屙,娛奉雙親。自審精神魄力,誠不足任天下之重,無為久虱此間,赧然人上也。”

這種不滿甚至厭倦,是對自己的才能不得施展、抱負不能實現的宣泄。此時的曾國藩,內心頗為矛盾,他不甘於與官場共沉浮,成為“廢物”,他的理想是“任天下之重”。他像諸葛亮需要借東風一樣,他需要的是“耐”字,即等待“東風”的到來。

二、高位不失書生本色

一般而言,人總是隨環境變化而改變、調整自己的行為。而作為官宦之人,隨著位高權重,保守自己既得利益的傾向越發加重。胡林翼曾說:“人一入宦途,全不能自己做主”。康熙皇帝有過一句名言,說穿了士大夫的本質:“士子負笈(指書籍)而行時,以天下為易;跌蹶經營,一入高位,反成屍位”。曾國藩稱得上是權位越高,責任感越重,越敢於負責任的人。

曾國藩在翰林院七年間,主要是讀書養望,躬親參與的重要政事並不多。道光二十七年(1847)六月,曾國藩升授內閣學士兼禮部侍郎,這是他躋身高官、涉足政治的開始。時年三十七歲,可謂官運亨通。他高興之餘,感到一種更重的責任,在寫給弟弟信中說:“自己驟升高位,擔心“無補於國計民生。”

道光三十年正月,道光帝病故。這位在鴉片戰爭中失敗的皇帝臨終前立下遺囑:說自己無德無能,丟損祖宗臉麵,因此決定死後自己的靈位不進太廟,也不用郊配,不讓臣民祭奠他。這當然是對自己最嚴重的懲罰了。由於道光帝的遺囑用的是“朱諭”,屬於親筆書寫,這就不得不令他的繼承人重視起來。因此,鹹豐帝即位後立即讓臣下討論。

曾國藩當時是禮部侍郎,他責無旁貸要拿出意見來。在他上奏前,朝廷大臣已進行了集議,討論時都認為“大行皇帝功德懿鑠,郊配既斷不可易,廟袱尤在所必行”。按說有了大臣集議,即集體討論的成案,曾國藩順水推舟是再合適不過了。但他經過十餘天的思考,卻提出了不同意見。正月二十八日他上疏說:諸臣集議乃是“天下之公論也,臣國藩亦欲隨從眾議,退而細思,大行皇帝諄諄誥誡,必有精意存在乎其中。”他的上疏明確提出:“進太廟應是確定無疑的,但無庸郊配一項,則不敢從者有二,不敢違者有三焉”。曾國藩詳細闡述不敢遵從的二個理由,及不敢違背道光皇帝遺囑的三個理由。在闡述道光帝不應郊配的第一個理由時,曾國藩指出:廟壇的規模尺寸是有一定的,增之不能,改之不可。現在大行皇帝以身作則,不予郊配,是“久遠之圖”。今日所不敢言者,亦萬世臣子所不敢言者也;今日所不忍言者,亦萬世臣子所不忍言者也。經此次朱諭之嚴切,盈廷之集議,尚不肯裁決遵行,則後之人,又孰肯冒天下之不韙乎?將來必至修改基址,輕變舊章。此其不敢違者一也。

第二條理由是古來祀典,興廢不常。大行皇帝以身作則禁後世,越嚴格越表明他對列祖列宗的尊仰。大行皇帝以聖大製禮自居,我們這些臣下的淺短見識怎麼能考慮得長遠呢!

第三條是“我朝以孝治天下,而遵命在所尤重”。曾國藩舉出二個顯見的例證,一是孝莊文皇後病逝時留下遺囑:願將她安葬到遵化州孝陵近地安葬。當時所有大臣都認為遵化離太宗昭陵相去一千餘裏,不合袱葬之例。因為孝莊是太宗之妃(即莊妃),理應與太宗葬在一起,即遷到盛京(沈陽)昭陵去安葬。孝莊的遺命給一生敬仰他的康熙帝也出了個大難題。康熙不敢違遺命,又不敢違成例,因此在孝陵旁建暫安奉殿,三十餘年未敢安葬地宮,直到雍正即位後才完成這一典禮。第二個例子是乾隆皇帝。乾隆帝把大清朝推向全盛,他的功績大業死後是完全可以稱“祖”的。但乾隆帝臨終前也留下遺命:“廟號無庸稱祖”。嘉慶帝隻好遵從,故廟號高宗。並將此載入《會典》,“先後同揆矣”。在舉出以上二個例證後,曾國藩說:“此次大行皇帝遺命,惟第一條森嚴可畏,若不遵行,則與我朝家法不符,且朱諭反複申明,無非自處於卑屈,而處列祖於崇高,此乃大孝大讓,亙古未有之盛德。”與其以尊崇之微忱屬之臣子,孰若以莫大之盛德歸之君父,此其不敢違者三也。”

曾國藩的奏疏非常有力量,他最後說:“今皇上(指鹹豐帝)如果不按大行皇帝之遺命去做,就有“違命之歉”;如果按照遺命去做,大行皇帝未能郊配,自己的孝心也“有歉”,考慮到將來又“多一歉”。與其他日成禮時“上顧成命,下顧萬世”,左右為難,不如現在慎重考慮,再作決斷。

曾國藩的奏疏盡管理由是儒家的儀禮,但這是需要萬分勇氣的。因為已死的道光帝本人很可能是做做樣子,並不是真心要如此,更可況他的繼承人也不會聽任自己的父親自貶自損,想抬高還來不及呢!再者,大臣們已有明確的“公議”,曾國藩如此“不識時務”,是要冒很大風險的。因此上疏的末尾用“不勝惶悚戰之至”這樣的話,也是坦露心情的真話。鹹豐帝的禦批雖有肯定之詞,但心中很不滿意曾國藩這個侍郎。但曾國藩認定的是天下之理,所以奏疏一個接一個上,批評也逐漸升級,最後連剛繼位的皇帝也有“三大缺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