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章(2 / 3)

鹹豐帝即位之初,頗有一番“振作”。道光三十年二月初八,他發布上諭,令九卿科道凡有言事之責者,就國家用人、行政一切事宜,“皆得據實直陳,封章密奏”。曾國藩時為二品的侍郎,立即將久蓄心中的治國大計傾吐出來。乃於三月初二上《應詔陳言疏》。

清朝於行政方麵有一係列規製,是個大問題,不好談論,因此隻能談一談用人問題。曾國藩對於清朝開國至鹹豐之初的人才問題,提出了中肯的批評。他認為人才“有轉移之道,有培養之方,有考察之法,三者不可廢一。”

在“轉移之道”中他提出:大清朝的幾代皇帝都能根據時勢的變化而調整人才政策,希望達到寬猛適中。但也有矯枉過正的弊病。如大行皇帝實行“鎮靜”的政策,使人才循規蹈矩,無有敢才智自雄、鋒芒自逞者。但守成者多,而有貢獻有作為者漸覺其少。“大率以畏葸為慎,以柔靡為恭。”他提出官場四大通病:京官之辦事通病有二,曰退縮,曰瑣屑。外官之辦事通病有二,曰敷衍,曰顢頇。退縮者,同官互推,不肯任怨,動輒請旨,不肯任咎是也。瑣屑者,利析錙銖,不顧大體,察及秋毫,不見輿薪是也。敷衍者,裝頭蓋麵,但計目前剜肉補瘡,不問明日是也。顢頇者,外麵完全,而中已潰爛,章奏粉飾,而語無歸宿是也。有此四者,習俗相沿,但求苟安無過,不求振作有為,將來一有艱巨,國家必有乏才之患。

他提出,讓天下英才倍出,又使之不出範圍之外,即不做非份之事,必須倡導學習之風。而且,這種學風要落到實處。那麼,“十年以後,人才必大有起色。一人典學於宮中,群英鼓舞於天下,其幾在此,其效在彼,康熙年間之往事,昭昭可觀也。以今日之萎靡因循,而期之以振作;又慮他日更張僨事,而澤之以《詩》、《書》。”

在“培養之方”中他提出:凡人才未登仕版者,姑不具論。內閣、六部、翰林院是人才薈萃之地,將來內而卿相,外而督撫,大約不出此八衙門。此八衙門者,人才數千,皇上不能一一周知。培養之權,不得不責成於堂官。培養的辦法大致有四個方麵,即教誨、甄別、保舉、超擢。堂官之於司員,一言嘉獎,則感而圖功;片語責懲,則畏而改過。這就是教誨的功效。榛棘不除,則蘭蕙減色;害馬不去,則騏驥短氣。這就是甄別的功效。人才好比禾稼,堂官之教誨,猶種植耘耔也;甄別則去其稂莠也;保舉則猶灌溉也;皇上超擢,譬之甘雨時降、苗勃然興也堂官常到署,譬之農夫日日田間,乃能熟悉穡事也。今各衙門堂官,多內廷行走之員,或累月不克到署,與司員恒不相習,自掌印、主稿數人而外,大半不能識麵,譬之嘉禾、稂莠,聽其同生同落於畎畝之中,而農夫不問。教誨之法無聞,甄別之例亦廢。近年以來,六部人數日多,或二十年不得補缺,或終身不得主稿;內閣、翰林院員數,亦三倍於前,往往十年不得一差,不遷一秩,固已英才摧挫矣。而堂官又多在內廷,終歲不獲一見,如吏部六堂,內廷四人;禮部六堂,內廷四人,戶部六堂,皆直內廷;翰林兩掌院,皆直內廷。在諸臣隨侍園,本難分身入署,而又或兼攝兩部,或管理數處。為司員者,畫稿則匆匆一麵,白事則寥寥數語,縱使才德俱優,曾不能邀堂官之一顧,又焉能達天子之知哉!以若幹之人才,近在眼前,不能加意培養,甚可惜也。臣之愚見,欲請皇上稍為酌量,每部須有三、四堂不入直內廷者,令其日日到署,以與司員相砥礪。翰林掌院,亦須有不直內廷者,令其與編、檢相濡染。務使屬官之性情、心術,長官一一周知。皇上不時詢問,某也才,某也直,某也小知,某也大受,不特屬官之優劣粲然畢呈,即長官之深淺亦可互見。旁考參稽,而八衙門之人才,同往來於聖主之胸中。彼司員者但令姓名達於九重,不必升官遷秩,而已感激無地矣。然後保舉之法,甄別之例,次第舉行乎舊章。皇上偶有超擢,則一人驟升,而草木之精神皆振。

在“考察之法”中他指出:近十餘年間,九卿無一人陳時政之得失,司道無一折言地方之利病,相率緘默,一時之風氣,有不解其所以然者;科道間有奏疏,而從無一言及主德之隆替,無一折彈大臣之過失,豈君為堯、舜之君、臣皆稷、契之臣乎?一時之風氣,亦有不解其所以然者。臣考本朝以來,匡言主德者,孫嘉淦以自是規高宗,袁銑以寡欲規大行皇帝,皆蒙優旨嘉納,至今傳為美談;糾彈大臣者如李之芳參劾魏裔介,彭鵬參劾李光地,厥後四人,皆為名臣,亦至今傳為美談。自古直言不諱,未有盛於我朝者也。今皇上禦極之初,又特詔求言,而褒答倭仁之諭,臣讀之至於舞感泣,此誠太平之象。然臣猶有過慮者,誠見我皇上求言甚切,恐諸臣紛紛入奏,或者條陳庶政,頗多雷同之語,不免久而生厭;彈劾大臣,懼長攻訐之風,又不免久而生厭。臣之愚見,願皇上堅持聖意,借奏折為考核人才之具,永不生厭NFEA5之心。涉於雷同者,不必交議而已,過於攻訐者,不必發鈔而已。此外則但見其有益,初不見其有損。人情狃於故常,大抵多所顧忌,如主德之隆替,大臣之過失,非皇上再三誘之使言,誰肯輕冒不韙?如藩臬之奏事,道員之具折,雖有定例,久不遵行,非皇上再三迫之使言,又誰肯立異以犯督撫之怒哉?

曾國藩最後指出,以上“三者相需為用,並行不悖”才能收到效果。

曾國藩上這份奏疏時,他已在京師為官十年之久,此間他從七品小官晉升二品大臣,對於官場風習可以說是每日觸及,因此他才能夠提出發人深思的問題來。他後來多次說,三四十年來不黑不白的官場,已讓英豪短氣,讓豺狼不敢為非。這確實是個悲哀的時代。

清朝的政治風氣,在嘉慶道光以後日見泄遝萎靡,人才亦日見寥落。這與皇帝的好尚及執政者之逢迎諂諛,都有密切的關係。《瞑庵雜識》中曾有一條說: 曹振鏞晚年恩遇益隆,聲名俱泰。做了很長時間的大學士卻平安如初。他的一個門生請教做官決竅,曹答曰:“無他,但多磕頭,少說話耳。”當時流傳頗廣的《一翦梅》四則形容官場積習十分形象:

仕途鑽刺要精工,京信常通,炭敬常豐。

莫談時事逞英雄,一味圓融,一味謙恭。

大臣經濟在從容,莫顯奇功,莫說精忠。

萬般人事要朦朧,駁也無庸,議也無庸。

八方無事歲年豐,國運方隆,官運方通。

大家讚襄要和衷,好也彌縫,歹也彌縫。

無災無難到三公,妻受榮封,子蔭郎中。

流芳身後更無窮,不諡文忠,也諡文恭。

曹振鏞死後諡號“文正”,它是道光一朝最得皇帝信任的宰相。曹振鏞瑣鄙無能,養成了道光一朝政治風氣的柔靡泄遝。

上梁不正下梁歪。在君主國中,皇帝的行為在很大程度上影響甚至決定著官員的風氣。道光帝經受鴉片戰爭的打擊後,幾乎一蹶不振,“惡聞洋務及災荒盜賊事”,身邊的軍機大臣也隻好報喜不報憂,當時京師有一副聯雲:

著、著、著,祖宗洪福臣之樂,

是、是、是,皇上天恩臣無事。

在這一世風下,曾國藩基於十年京官的經曆,以及對官場習俗的厭恨,更重要的是要改變現狀,因而能反其道而行之,眾相柔靡之時,他卻敢迎風獨立,挺身而出,對提高他的政治聲望以及艱難時挺身而擔大任創造了條件。

曾國藩的可貴不僅在於他的“敢”字,而更重要的是他提出了具體可行的辦法,有事實,有說理,足以反映他對清朝的官僚體製的弊病研究的十分透徹。他從民間走出來,把八大衙門的正副長官(即堂官)比喻為農夫,把皇帝比喻為太陽,而把中下級官員喻為禾苗,既形象生動又十分貼切自然。

這一奏疏也反映了曾國藩不是庸碌之輩。他的思考,他的積累,才能形成他對當時人才問題的係統認識。而這些也成為指導他日後治軍打仗磨礪人才的觀念基礎。

由於曾國藩上奏時,左副都禦史文瑞、大理寺卿倭仁、通政使羅衍等也各上奏疏,陳述政事。鹹豐帝還將通政副使王慶雲、鴻臚寺少卿劉良駒及科道官上的奏折,交有關部門議行。因此,鹹豐帝收到曾國藩奏折的時候,也獎許一番,稱其“奏陳用人之策,朕詳加披覽,剴切明辨,切中情事,深堪嘉納”,“折內所請保舉人才、廣收直言,迭經降旨宣示”,對折中“日講”的建議,命禮部等衙門討論切實辦法。

當年四月初,曾國藩參照《會典》等書,將他擬定的日講十四條上奏。隨後,在薦舉人才時,他舉薦李棠階、吳廷棟、王慶雲、嚴正基、江忠源五人可當重任。

傳統中國當王朝更迭時,往往有政策的大調整。而一個王朝老皇帝崩逝、新皇帝即位之初,也有一番政策小調整。這就是說,在專製的統治下,由於皇帝的最高權威性,因此即使他在位期間有什麼不適宜的政策,往往也難以糾正,隻好等待新舊交替時調整。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尤其是到了中國封建社會的晚期,“自我調整”的機製已很老化,上述情況更加明顯。如明朝的嘉靖皇帝十幾年不上朝,整日在宮中煉丹鉛,與道士、宮女混跡一起。朝臣上的奏疏大多連看都不看,就“留中”了,也就是不交有關部門討論執行。這位統治了四十餘年的皇帝,給明朝帶來了中衰。他的晚年,終於有一位天下後世都聞名的大臣上了一道疏,大罵皇帝一通,其中有一句說:“天下人不直陛下久矣!”意思是說天下人早就認為您不應當皇帝了。這個人就是海瑞。嘉靖皇帝看到這句,氣得渾身發抖,把奏疏摔在地上。不久,這位皇帝倒真的想辭去皇帝,當太上皇,並舉海瑞疏為證。但這種事情是根本不可能的。所以,一切隻好等待新君即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