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是以“敢”字體現出來的誠,是以匡時救世,力挽世風之誌體現出來的敢。曾國藩在他的《家書》中說:“折子初上之時,餘意恐犯不測之威,業將得失禍福置之度外矣。”他還說:我踏入仕途已有多年,久已領略了京城的境況風氣,那些身居高位的顯官要員,故意顯示寬厚以提高自已的名望,對待部下姑息縱容,一團和氣,對這種現象我知道得很清楚,但自己多年養成的稟性並未因此磨蝕,越發變得慷慨激烈,果敢亢直。心裏打算改變一下社會上三四十年來形成的不分黑白、不著痛癢、難以破除的風氣,不過,糾正編差難免會超過原有的限度,有時不免出現意氣用事的偏頗,因此經常招致怨恨,被人議論紛紛而自取其咎。然而,真正的有道君子對待他人,本來就不應當僅僅拿中庸之道來苛責,更應該同情體諒他之所以被刺激而起來糾正惡俗的苦衷啊!
如果對道光以來的官場弊習不清楚了解,就不能深刻領略曾國藩上疏的意義。讓我們援引一則“掌故”來說明。
據陳康祺《郎潛紀聞》載:“當時殿廷考試,專尚楷法,不問策論之優劣,甚至有抄襲前一科鼎甲策,仍列鼎甲者。此風不知開自何時。”後陳康祺詢之於曾任過禮部侍郎的童華。童華說:“宣宗初登極,以每日披覽奏本外,中外題本,蠅頭細書,高可數尺,雖努日夜之力,未能遍閱,若竟不置目,恐啟欺蒙嚐試之弊。嚐問之曹文正公振鏞,公曰:‘皇上幾暇,但抽閱數本,見有點畫謬誤者,用朱筆抹出。發出後,臣下傳觀,知乙覽所及,細微不遺,自不敢怠忽從事矣。’上可其言,從之。”以後不論奏折或試卷,均苛求楷法,“遂至一畫之長短,一點之肥瘦,無不尋瑕索垢,評第妍媸。”連童華都認為這樣做的結果,會使“末學濫進,豪傑灰心。”
曾國藩已經等待了很長時間,他在家書中說得非常明白,當今皇上雖天資聰穎,但“滿廷臣工,遂不敢以片言逆耳,將來恐一念驕矜,遂至惡直好諛。”因此,他不顧個人利害得失,決心犯顏直陳。他指出此疏的目的在於: 是以趁此元年新政,即將此驕矜之機關說破,使聖心日就兢業而絕自是之萌。此餘區區之本意也。現在人才不振,皆謹小而忽於大,人人皆習脂韋唯阿之風。欲以此疏稍挽風氣,冀在廷皆趨於骨鯁,而遇事不敢退縮。
對曾國藩的奏陳,鹹豐帝多少做了點兒“自我批評”,但更多的是為自己辯解。不過,龍顏沒有大怒,對於曾國藩來說還是幸運的。上諭是這樣寫的:“曾國藩條陳一折,朕詳加披覽,意在陳善責難,預防流弊,雖迂腐欠通,意尚可取。朕自即位以來,凡大小臣工章奏,於國計民生用人行政諸大端有所補裨者,無不立見施行;即敷陳理道有益身心者,均著置左右,用備省覽;其或窒礙難行,亦有駁斥者,亦有明白宣諭者,欲求獻納之實,非徒沽納諫之名,豈遂以‘毋庸議’三字置之不論也?伊所奏,除廣西地利兵機已查辦外,餘或語涉過激,未能持平;或僅見偏端,拘執太甚。念其意在進言,朕亦不加斥責。至所論人君一念自矜,必至喜諛惡直等語,頗為切要。自維藐躬德薄,夙夜孜孜,時存檢身不及之念,若因一二過當之言不加節取,采納不廣,是即驕矜之萌。朕思為君之難,諸臣亦當思為臣之不易,交相谘儆,坐言起行,庶國家可收實效也。”
這幾次上疏,是曾國藩在鹹豐初期的主要作為,表現了他不同於一般官宦的抱負和遠見;同時也顯示了他直道而行的書生本色。幾篇諫疏使他在朝野內外贏得敢於直諫、忠誠為國的政治聲望。從清廷到湖南家鄉,許多人都稱讚曾國藩的這種做法。就在上疏不久,好友胡大任給曾國藩來信,盛讚他不顧個人安危,上疏朝廷,並請曾國藩將他的上書呈轉。曾國藩在複信中說:現今世風日下,而官吏們又狹隘酷烈,內觀身世沉浮無有涯期,外觀滿眼民生日蹙。實際道出的是他自己的感受。 當曾國藩沒有上書指陳鹹豐缺失前,他的同鄉好友羅澤南去信責怪曾國藩隻上言枝葉,不講求根本,其中有“有所畏而不敢言者,人臣貪位之私心也;不務其本而徒言其末者,後世苟且之學也;四句話,曾國藩讀後,感觸很深。實際上,當時曾國藩已上書鹹豐,但羅澤南還不知此事。當曾國藩接到好友的信後,說“與我上疏的意見相符,萬裏神交,真是不可思議”,立即將上書抄錄全文,請羅澤南閱讀並指教。並請同鄉老朋友劉蓉、郭嵩燾、江忠源、彭筱房、朱堯階、歐曉嶺等人,一一閱看。
果然,老朋友得知真實情況後,對曾國藩更加敬佩,曾國藩在湖南的威望也就日高,這對他後來組建湘軍,吸收人才有很大作用。
五、受穆相賞識,八年六遷
道光二十年(1840)是所有的華夏子孫都不能忘記的一個年輪。這一年,西方列強用槍炮叩開了中國封閉的大門,清朝步入了沉淪愈陷的近代。這一年,也是曾國藩的而立之年。“彈指人間三十春”,歲月匆匆,懷抱“無窮誌願”的他在這一年有了事業的新起點。
是年四月,曾國藩在庶常館散館考試後,得二等第19名,授翰林院檢討。檢討雖是小官,品秩不高(從七品),但卻是曾國藩入仕為官的開端。由此而起,他春風得意,仕途一帆風順,不到十年連升十二級,成為二品大員,可謂幸運之至。我們不妨按著曾國藩的《家書》、《日記》等提供的線索,勾勒出一幅“曾國藩的升官圖”。
道光二十三年的大考翰詹,對曾國藩可謂前途攸關。翰即翰林院,詹即詹事府,並稱“翰詹”。
大考翰詹在清代曆來十分重要。翰詹得第,要不了幾年,不是總督、巡撫,便是尚書、侍郎。反之,一旦大考失敗,成為“窮翰林”、“黑翰林”,前途就渺茫了。大考俗稱“翰林出痘”,升黜所係,麵對大考,無不誠惶誠恐。有詩雲:“金頂朝珠掛紫貂,群仙終日任逍遙。忽傳大考魂皆落,告退神仙也不饒。”向來大考,一般六年一次,此次大考因距上次僅滿四年,因此大出曾國藩意料之外。
三月初六,曾國藩得知本月初十舉行大考,由於他對此毫無準備,“聞之甚覺驚惶。”曾國藩不但久不作賦,而且寫折子也很少,加之又鬧眼蒙的病,因此耽心自己“進場難完卷也”。於是馬上收拾筆墨,出門拜客。
為了準備這次考試,曾國藩次日即到琉璃廠買來筆硯之類,下午開始寫折二開半,夜裏看賦。由於離考試期隻有三天,曾國藩不敢外出,準備後即早早睡下。
初八這一天,他起得很早,寫折六開,作論兩篇,題《班超通西域論》、《與人不求備論》。但他對自己的論不很滿意,責怪自己“平日不用功,至此皇皇如弗及,所謂臨渴而掘井者也。雖十駕而追,豈有及哉!”初九,他又看了陳秋舫、吳偉卿兩人所作的應對賦,感覺氣勢流利,古不乖時,心賞其能,而自歎不如。他至此已很懊悔,認為一向自以為是,卻胸無點墨,這怎麼得了,想著想著,又很難入睡。
三月初十,一百二十四人參加的大考在正大光明殿舉行。這次大考的賦題是《如石投水賦》,論是《烹阿封即墨論》。監試為定郡王載詮,由於考場紀律嚴格,當即搜出懷挾卷子的讚善如山,立即交刑部治罪,“可慘也”。由於曾國藩準備不充分,出考場後與別人對賦,“始悔有一大錯”,但悔之晚矣。他感到如此粗心,怎麼能配得上是“天子近臣”呢!
曾國藩賦題有錯誤,這在舊時代是很大一件事,因為升遷的機會都在這裏。現在,似乎一切都完了。他心中充滿懊悔,與妻子歐陽夫人相對而坐,卻無一語。“患得患失之心,憧憧靡已”,他強迫自己振作起來,但怎麼也不能,一夜“不成寐”。“平日所謂知命者,至是何有,真可羞已。”這是考試次日曾國藩的真實寫照。
十二日這一天,曾國藩如熱鍋上的螞蟻,焦燥不安,“失得之念形於顏色”,仿佛自己的肝肺都能讓別人看見一樣,他感到十分恥辱。一直到夜間,仍沒有得到考試結果,“中心焦急,四處打探,行坐不安,醜極。”
曾國藩平生頗信命,這一次,幸運又與他有緣。他是十四日得到消息的,二等第一名的驕人成績令他自己都難以置信。他說自己“有大錯謬而忝列高等,抱愧殊極”。因為按照清朝的規定,二等第一名肯定會升遷。因此,絡繹不絕的祝賀者讓曾國藩著實有些興奮,他屢次會客後,又興致很高地理了發,準備明天蒙天子召見。
道光皇帝,曾國藩並不是初次叩見,對這位生不逢時,因為守不住祖宗的江山將自己開除愛新覺羅祖廟的皇帝,他充滿欽敬之情。三月十四日,他蒙皇帝召見,並以翰林院侍講升用。曾國藩在仕途上又大大地向前邁了一步。侍講——侍讀——內閣學士——內閣大學士,一條鋪滿金字的路在引領著他向前、向前。他不再自怨自艾,也不再朝夕不定,曆史將賦予他新的使命,引領他向上走。
曾國藩這次名次是很靠前的,因為一等隻有五人,二等五十五人,三等五十六人,四等七人,在一百二十三人中,他位次第六。一等第一、第二俱以編修升學士,第三以庶子升少詹,第四以中允升侍讀,第五以編修升侍講。二等第二以編修升侍讀。
曾國藩“以大錯謬而忝列高等”,是否別有原因?曾國藩的《日記》似乎透露出蛛絲馬跡:皇帝召見,恭升侍講後,穆彰阿當麵向曾國藩索要大考詩賦。當月二十八日,曾國藩將此賦謄寫清晰,親自送到老師家中。穆彰阿作為曾國藩的老師,一向對他頗有關愛,他在曾國藩升任侍講後索要大考詩賦,似乎是在暗示曾國藩:這一切與老師有關!
總之,自此以後,曾國藩的早期日記中,很少看到飄遙不定的話語了。代之的是“再不努力,他日何麵目見故人耶!”
曾國藩走出了自我。一個更廣闊的舞台在向他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