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6章(1 / 3)

曾國藩並不是那種得意忘形的人。攻克武漢,將湖北境內的太平軍驅出後,曾國藩“細察大局”,為幾個問題大為耽心。一是湘軍水師雖屢立戰功,但搶奪戰利品過多,私藏貨物,大有“飽則思之意”。加之嶽州之戰正值酷署,戰勝後向朝廷保奏的時間稍晚了一點兒,將士便心生怨憤,時常露出不滿之言。這就是勝仗打得多了,反而使將士“誌驕氣溢”,“暗伏挫敗之機”。二是從武昌、漢陽逃走的太平軍還有數萬人,從嶽州到金陵數千裏,“久已淪為異域”,如果繼續挺進,就會陷入四麵臨敵的困境,稍有閃失,就會前功盡棄。三是湘軍人數雖有增長,但離開湖南作戰之後,軍餉、子彈難以接濟,容易引發兵勇嘩變。

曾國藩認為現在雖然“機勢大有可乘”,但由於存在以上三大問題,“步步艱難,又不能不熟思審度”。鹹豐四年八月三十日,曾國藩將他的疑慮上奏清廷,實際上他不同意立即率師東下。但清廷認為,太平軍可傳鼓而破,因此令曾國藩東下。

曾國藩率湘軍取得田家鎮大捷後,認為“東南大局,似有轉機”,這是他出山以來第一次對戰事做出樂觀的判斷。講究辭章的曾國藩在上奏時用了一個“似”字,接著就講了他的更深一層的憂慮。那就是太平軍經此打擊,雖損兵不少,但主要人員“傷亡者無多”。按照“擒賊先擒王”的說法,他認為太平天國的領導陣營沒有損傷。 麵對清廷令他直搗金陵的命令,他隻好把久蓄心中的隱憂上報,上報的判斷有兩點:一是“初慮江麵不清,或成割據之勢”,憑借湘軍現在的實力,還不能把太平軍全部驅逐出長江。也就是說,他對進攻下遊沒有把握。如果時機不成熟而發動進攻,就可能被太平軍攔截,就會出現割據之勢。但鹹豐帝的判斷並非這樣悲觀,朱批曰:事或不至如此。

曾國藩的另一判斷是:“若剿辦得手,又慮江麵一清,或成流賊之患”。因為太平軍的主力沒有受到大的損失,尤其是陸師還有相當實力。如果直搗金陵,太平軍水師就會四處旁竄,形成四處作戰的局麵。而清廷賴以作戰的軍隊實在不多,那樣的話,後果可能不佳。曾國藩的意圖是“聚而殲之”。對這一判斷,鹹豐帝表示讚成,朱批說“實在意中”。但兩者相權,清廷希望選擇後者。因此,曾國藩隻好繼續行進。 實際上,曾國藩還是過高估計了湘軍的力量。他設想的第二種結果就是他滋長驕氣的反映。他上奏鹹豐帝道:“諸路帶兵大臣及各省督撫,擇要堵禦”,要各地作好防止太平軍從金陵逃跑的準備。 對曾國藩及湘軍的驕愎之氣,既是局中人又是好友的左宗棠發現了。他認為其時湘軍“將士之氣漸驕,主帥之謀漸亂”,多次寫信給曾國藩、羅澤南等,勸他們審慎從事,切戒“輕進”。但曾國藩不作書信回答。左宗棠稍後在致夏廷樾的信中說:“滌公自田鎮以後,頗露驕愎之氣,弟數與書而不一答,蓋嫌其太直也。”

羅澤南倒是有些警覺。他回信給左宗棠說:“也許你以為我會忌其言之太直,我此身日在過中,力求藥石而不得,敢忌醫乎?!你所說‘驕之弊宜若易免,然時時對勘亦若為難’,誠有道之言。”羅澤南還在信末寫了一道詩;

事業極伊呂,浮雲過太虛;

矧茲一戰績,已出二年餘。

意思是說:即使如伊尹、呂尚的王佐事業,也不過如浮雲掠過太空;何況湘軍這一戰績,已遷延了二年多才得手,有什麼可以值得驕傲呢?!

曾國藩何嚐不知“驕兵必敗”的道理。《中興別記》說,曾國藩看問題往往從終極目標向上推及,並不十分計較具體的“多算少算”,由於他“得諸更曆艱阻者居多”,身曆勝負,因此也絕不是昏頭的人。但湖口之戰卻應驗了驕兵必敗這一軍事常識。 太平軍自武昌、田家鎮敗後,迅速調整部署:由翼王石達開坐鎮安慶,指揮西部戰事;英勇善戰的林啟容防守九江;又命著名戰將羅大綱自皖南進攻贛北,紮兵於湖口對麵的梅家洲;黃文金自湖口攻都昌,以策應九江守城。太平軍精兵強將雲集九江、湖口,擺上了誓與湘軍決一雌雄的陣勢。

九江古稱潯陽、柴桑。秦設九江郡,有“江到潯陽九派分”之說,故名九江。它位處江西北陲,長江中遊南岸,廬山北麓,東瀕鄱陽湖。九江“襟江帶湖”,雄據三省要衝,又素有“江西門戶”之稱,因此為曆代兵家必爭之地。三國時,東吳名將周瑜曾在九江西南的甘棠湖演練水師。一千多年後,南宋抗金名將嶽飛,曾率嶽家軍屯駐江州(九江),將金兵鐵騎阻於江北。不久,嶽母病逝鄂州(武昌),嶽飛扶櫬順江而下,將深明大義的母親安葬在九江株嶺山。六百年後,這裏又成為太平天國與湘軍進行生死較量的戰場。 九江的爭奪主要靠水師。太平軍吸取武昌、田家鎮的教訓,水師已經整頓。因此在九江前的幾次小型戰役中,專用戰船,輔以小劃子,不用民船。作戰時緊貼兩岸,與陸營配合,不斷轟擊。並每夜從岸上向湘軍戰船投擲火球,又用戰船放炮,隨火船衝出,以亂敵陣。雙方相持多日,互有傷亡。曾國藩在奏報中分析“水師苦戰”、“局勢為之一變”時說:(太平軍)水中屢次大敗。皆因民船太多,被我燒毀,頓失所恃,賊眾奔潰。此次民船甚少,純用大小戰船,抵死抗拒;又以兩岸及洲中營盤木排互相保護,局勢為之一變。欲攻江中之船,必先破北岸之賊;欲攻北岸之小池口,必先破黃梅、大河埔、孔壟驛之賊。臣塔齊布督同諸陸軍,惟當攻克黃梅,掃蕩諸處,速至江岸與水師會合夾擊。一俟剿辦得手,再行渡江會攻九江郡城。

太平軍由於水陸協同作戰,以及太平軍水營船隊的整編,給湘軍水師攻占九江帶來了新的困難。十一月初,湘軍陸路由塔齊布、羅澤南率領,克複鄂、皖、贛三省交界之要塞黃梅,這也是被曾國藩稱為“以寡擊眾,並不用虛聲奇計,專以紮硬寨,打死仗為能”的一次大戰。與陸路獲勝相比,湘軍水師在十一月初也對太平軍展開攻勢,但多次遭到太平軍的頑強抵禦,無獲收兵。善於總結經驗的曾國藩認為:

我師兩次苦戰,卒未能大挫凶鋒,皆因兩岸賊營太多,水陸依護,抗拒甚力。而我師與陸軍隔絕,孤懸大江,介處賊營之中,晝夜戒嚴。該逆每夜以火球、火箭近岸拋擲,連日雨雪交加,師船泊中洪則為風波所撼,泊岸邊則為陸賊所撲,故日來水軍勞苦,有倍過於田鎮以上者。

他還總結出近日軍事有可憑依的三個方麵,與可憂慮的三個方麵。可憑依的三個方麵是:民心發生轉移;餉需源源不斷;軍中和衷共濟。並於軍中和衷共濟,他頗為得意地說:

軍興以來,多以意見不合、將卒不和貽誤事機。臣等一軍,勇逾萬餘,兵僅數百,其管帶之員,文職多擇取士紳,武職多拔取末弁,有夙昔之恩誼,無軍營之氣習;不特臣國藩、臣塔齊布二人親如昆弟,合如膠漆,即在事人員,亦且文與武和,水與陸和,兵與勇和,將與卒和,糧台官紳與行間偏裨,均無不和。全軍二萬人,幾如家人骨肉之聯為一體,而無纖芥嫌隙之生於其間。

俗話說,人心齊泰山移。曾國藩出征以來,並沒有特殊的陣戰兵法,他的胸中也沒有裝下多少孫吳諸葛之計。他靠的是規取大勢,靠的是打硬仗,紮硬寨,而最重要的是一個“和”字。這也是區別八旗綠營之國家正規軍的最重要一點。昔日軍營的“敗不相救”,終於改造成今天的“勝則舉杯相慶”,確實來之不易。 但曾國藩也有憂慮。他提出的大可憂慮的三個方麵是:由於太平軍水陸相依,大小船互出,使曾國藩找不到破敵之法;太平軍愈聚愈多,而湘軍以“長征之卒,無生力之軍,轉戰千裏,筋骨勞困”,疲於奔命;將領中勇多而謀少,獨當一麵者,殊難其選。 曾國藩表示“步步謹慎,不敢稍涉疏虞”。很顯然,湘軍不利於持久戰,其失敗的端倪已經出現。

十一月中旬,湘軍水陸近三萬人陸續抵達湖口、九江城下。清廷按曾國藩所請,調兵遣將,餉項戰械,無一不準。清廷又以其“調度有方”,賞給他黃馬褂一件、玉靶小刀等物,“以示優獎”。 但湘軍在湖口、九江遇到了勁敵。曾國藩原以為“九江一郡,指日可破”,不料兩處太平軍“守備日固,人數亦日增”,“其堅悍凶頑,實出意料之外。”

太平天國的英雄羅大綱真的把湖口變成了一道天然屏障。他用木排數十丈橫亙江心,“排側有炮船,排外有鐵鎖、篾纜,層層固護,兩岸營牆,百炮轟擊,皆以堅守此排”,湘軍“百計攻之,終不能衝入排內。傷亡愈多,軍心愈憤。”

當時,太平軍駐守九江的將領是著名驍將林啟榮。他能攻善守,將九江變成一座堅不可摧的長城,有力地頂住了湘軍的攻勢,使曾國藩的一切招數都不能奏效。連羅澤南也不得不承認,太平軍守城,平日“靜若無人,夜無更柝號火”,湘軍一至城下”則旗舉炮發,環城數千堞,旗幟皆立如林”,稱讚林啟榮善守,是太平軍中“一將才也”。曾國藩見連日攻城毫無效果,便親自趕到九江城外與塔、羅會商,決定將湘軍陸師分為兩支,一支由塔齊布率領繼續攻城,一支由羅澤南率領進駐湖口城外的盔山,與胡林翼合力進攻梅家洲,以牽製湖口太平軍,割斷九江與湖口的聯係。起初,石達開與羅大綱皆坐鎮九江調度指揮,今見湘軍分兵進攻湖口和梅家洲,亦相應改變部署,由林啟榮守九江,石達開守湖口,羅大綱守梅家洲,深溝高壘,堅壁不出,使湘軍在頓兵堅城之下,寸步難進。

十二月初,曾國藩親自督導,仰攻九江,多日不下。遂改變戰略,舍堅攻瑕。十二月初十,胡林翼、羅澤南率湘軍陸師發起對梅家洲的攻擊,太平軍一次次將湘軍擊退。水師自初六開戰後,太平軍采取誘敵之策,連夜將大船鑿沉江心,用砂石墊實,僅西岸留出隘口,用篾纜相攔。初十,湘軍水陸一同向隘卡攻擊,太平軍三麵放炮,湘軍受重挫。由於太平軍先用少數小船不斷襲擾湘軍水師,使其日夜不得安寧。湘軍屢被襲擾而又求戰不得。1855年1月29日,太平軍在湖口至姑塘四十裏江麵,用民船等數十隻且戰且退,把湘軍舢板等輕便戰船一百二十多艘誘入鄱陽湖內,然後塞斷湖口水卡,修築工事。安裝大炮,將其死死地封鎖在湖內。從此,湘軍水師被肢解為外江和內湖兩部分。外江水師隻剩下運轉不靈的長龍、快蟹等大船,喪失了作戰能力,陷於被動挨打的境地。當日夜間,駛入湘軍船隊中的太平軍小劃與岸上的太平軍互相配合,不斷投擲火球、火罐等引火之物,共燒毀湘軍大船九號,中等船隻三十號。湘軍水師“屢勝之餘,變起倉卒,快蟹、長龍等船掛帆上駛”,李孟群、彭玉麟等不能禁止。湘軍水師大船逃到九江大營。

曾國藩聞訊後焦灼不安,因為戰船損失事小,而湘軍賴以取勝的輕便小般以“二千精健之卒,陷入鄱湖內河”,已被太平軍水卡隔絕,內湖水師軍無統將,輜重阻隔,漂泊章鄱之間。“外江所存多笨重船隻,運棹不靈,如鳥去翼,如蟲去足,實覺無以自立。”曾國藩隻得急忙調回正在武穴養病的楊載福,以統率原來由他帶領的那部分水師。在陸軍方麵。曾國藩也重新作了調整。他見長江北岸小池口被太平軍重新占領,前支奪壘的周鳳山營又大敗而歸,遂放棄對湖口的進攻,將駐紮盔山的胡林翼、羅澤南調回九江,以集中兵力,加強對九江的攻擊力量。就在羅澤南回到九江的當天晚上,即1855年2月11日夜間,太平軍對湘軍水師再次發動了更大規模的襲擊。這天晚上月黑迷漫,咫尺莫辨。

太平軍分別從九江與小池口駛出小船三十艘,挾帶各種火器,鑽入湘軍船隊放火延燒。湘軍水師頓時大亂,紛紛掛帆上逃,大小船隻損失無數。曾國藩坐三板督陣,嚴禁黑夜開船,但因江闊船多,不能禁止。太平軍用小劃船數十隻,將曾國藩坐船團團圍住。曾國藩的管駕官、監印官全部死亡,“文案全失”。曾國藩在即將被太平軍俘獲的危急關頭,投水自殺,被幕僚救起。用小船送入羅澤南營中。他遙望江內水師紛紛潰逃,隻餘少數船隻停泊在南岸羅澤南營傍邊,情景十分淒涼。念及自己花費數年心血,慘淡經營起來的湘軍水師,竟遭如此下場,深感大勢已去,羞憤難當,遂欲效仿春秋時晉國大將先軫之為,策馬赴敵而死,慌得羅澤南、劉蓉緊緊抓住馬韁,眾幕僚寸步不離。 湖口大敗,湘軍“以極盛之水師”,受到重挫。幾天後,曾國藩還心有餘悸地向幾位弟弟述及“二十五夜之變”:“而兄之座船被失,一軍耳目所在,遂覺人人惶愕,各船紛紛上駛。自九江以上之隆坪、武穴、田家鎮直至蘄州,處處皆有戰船,且有棄船而逃者,糧台各所之船水手盡行沉竄。此等情景,殊難為懷。現率殘敗之水師駐紮九江城外官牌夾,兄住羅山陸營之內,不知果能力與此賊相持否?”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就在曾國藩幾乎被太平軍俘獲的當天上午,鹹豐帝頒賞的黃馬褂等物“頒到軍營”。曾國藩還沒有細細欣賞皇帝的欽錫寶物,就在當天夜裏又一次經曆了生死之變。據他寫給家人的信中說:

二十五夜之變,將班指、翎管、小刀、火鐮失去。茲遣人送回黃馬褂一件、福字一幅、荷包三對。兄船上所失書籍、地圖、上諭、奏章及家書等件,甚為可悚;而二年以來文案信件如山,部照、實收、功牌、帳目一並失去,尤為可惜。莘田叔解戰船來,離大營止少一二日,竟不能到。軍家勝敗本屬無常,而年餘辛苦難補涓埃,未免心結。二十九日,羅山率湘勇渡江,剿小池口之賊,又見挫敗,士氣愈損。現惟力加整頓,挽回元氣,不審能如意否。

可見湖口之敗對曾國藩及其湘軍士氣的打擊是相當大的。這也是曾國藩進入江西境內三年“受辱受挫”的開始。

太平軍在湖口、九江襲擊湘軍水師成功後,分三路發動反攻。東路由小池口向北進發,連下黃梅、廣濟,將湖廣總督楊霈一直追到漢口;中路由九江逆水而上,沿途攻占蘄州、黃州,追至武漢;西路由富池口渡江,經興國攻武昌之背。2月23日太平軍重占漢陽,並對武昌發起攻擊。曾國藩即派胡林翼、王國才兩部以及水師中的李孟群、彭玉麟回援武漢,實則是讓水師去金口修複船隻。不久,留在九江域外的楊載福水師遭到風浪襲擊,三十多條船被完全毀掉,其餘七十多條亦破爛不堪,不能使用,隻好退回湖北金口一帶補充修理。這樣,湖北武穴以下江麵再沒有湘軍船隻,

重新成為太平軍水師的天下。4月3日,太平軍三克武昌,並重新控製了湖北的大片地區。

二、惶惶終日,赧顏入江西

湖口慘敗,武昌又失,致使曾國藩苦戰半年打下的城鎮得而複失,湘軍精銳潰不成軍,水師被肢解內外兩支。

這一次慘敗,是曾國藩自己所說的“平生四大慚(恥辱)”之一。九江是曾國藩經曆的“滑鐵盧”。鹹豐五年正月十二日,他神情沮喪地離開了九江,於十六日到達江西省會南昌。敗軍之將不言勇。作為打敗仗的侍郎,曾國藩來到了南昌,又一次開始了“寄人籬下”的日子。沒有歡迎的人群,也沒有地方官的出城相迎。這裏的第一官——江西巡撫陳啟邁是他的同鄉、同年,可是,在這個崇尚成功,蔑視失敗的社會裏,他也沒有來迎接。走入江西,他自己後來說:“乙卯(鹹豐五年)九江敗後,赧顏走入江西,……丙辰(六年),被困南昌,官紳人人目笑存之。”真是“赧顏”。 但曾國藩不服輸。湖南山裏人的倔強,曾家血脈流淌著的剛毅,以及矢誌不渝的報效情懷,都沒有使曾國藩垮下去。自己畢竟才四十五歲。“長毛”還在發展,曆史還會給他許多機會,也允許他失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