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達南昌的當天,他就找來營官蕭捷三。這是多少次把頭顱丟在戰場又撿回來的一員愛將。外江的水師都支援武昌去了,那是湘軍水師的精銳。一年多了,曾國潘和水師的將領、士兵們都吃住在那裏。望著遠去的船隊,一種油然而生的失落和悵然浸透著每個將士的心。曾國潘拿出僅存的一些銀兩,請蕭捷三去安撫一下打了敗仗的兵士們。
“楚師三局”立即投入製造炮位子藥的工作。在籍候選知府劉於潯受命設立船廠,打造戰船。鹹豐五年正月初一,曾國潘致信署江西按察使鄧仁坤,囑其經理造船及訓練水師事宜。曾國潘稱“即為江省計,亦萬不可無水師”。
整頓、重建水師的同時,曾國潘又將隨行的幕僚們找來,總結自去年“東征”以來嶽州、靖港、湖口三次大敗的原因。當時跟隨曾國潘的幕僚已不多,一是因為曾國潘連遭失敗,一些人對他失去了信心,另謀他途。二是因為曾國藩不被清廷重視,跟著他前程堪憂。三是南昌更加危急,弄不好會同曾國潘同歸於盡。望著如此冷清的場麵,曾國藩心中空落落的,很不是滋味。他讓眾人指陳三次失敗的原因,但大家都麵麵相覷,不敢亂講話。
曾國藩一向看重李元度,他又有救命之恩,便親點名號說:“次青,你大膽請言!” 李元度為人仗義,見曾國藩幾次尋死覓活,總不得勝,心裏也很著急。眼見這樣下去,自己的前途也著實堪憂。於是他鼓足勇氣,語未盡,已驚三座: “恩公東下之師,氣勢銳甚。然自三月至今,凡經三次大挫折,初挫於嶽州,繼挫於靖港,今又挫於九江湖口。幸而屢蹶複振,未壞大局。然依在下之見,非失於恩公不知兵,而失於知兵。” 李元度的話,如芒刺在背,一針見血。眾將領誰也不敢望一眼曾國藩的表情,隻是默不作聲地坐在那兒。空氣驟然緊張起來。 曾國藩倒還沉得住氣。他又說: “次青請細道之,吾願聞其詳。” 李元度也不再猶豫,說:“嶽州之敗,師未集而因大風阻於洞庭湖,敵察我困,大股圍入,其敗可謂天意,於理於勢都是如此的結局。靖港之敗就不然。一惑於團丁之清,臨陣變成謀,夕令朝改,是策略之失。九江湖口之敗,問題就更大了。三板大船入湖,敵斷歸路,變出不測,以大船攻敵小船,無異猛虎拔牙,虛威無用。並且,師出不為退路著想,乃行軍大忌。犯此,則不能不敗。” 李元度的話雖然當眾揭了曾國藩的瘡疤,但無疑是一劑良藥,眾將領不由地頻頻點頭,已忘記了曾國藩此刻什麼樣了。 曾國藩善於聽人之言,博采眾長,以為己用。他的心胸是寬廣的。此刻見李元度一針見血地指出了三次失敗的原因,也頗覺歎服。於是他接著說: “次青的話句句在理。望吾將士共當戒之。”他一生嗜棋如命,此時,話鋒一轉,以棋喻戰: 大抵用兵之道,形同兩人對弈,弈術高低備於棋譜,而臨局走子,對方未必按棋譜走路,以符合我布下的陣。又如射箭,射經主要講的是身正,但身正也未必都能命中。因為勝負都在變化萬端之中。國藩不才,東下之師,勝敗之情,也如臨局發矢,優劣共見。孫子曰:“軍爭為利,軍爭為危,利危相倚,豈有常域!”次青的話我當銘記。
人不怕失敗,怕在失敗中沉淪。
內湖水師在重整中又恢複起來。正月底,曾國藩將先期修整好的戰船六十餘隻派駐康山。 陸師方麵因胡林翼已率部前往武昌救援,曾國藩又令李元度回家鄉招募四千人,二月底也抵達南康。由於有更多的戰船進泊南康,李元度統領的平江勇緊相護隨。曾國藩頗為感慨,他說水師之起,專為肅清江麵而設,陸軍之所維護水營,九江、湖口之所以失敗,都是因為水師孤懸,與陸師遠隔不能配合作戰之故。 水師奔赴南康前,曾國藩親自登上舟船,督促將弁操練一番。曾國藩見可以一戰時,即分批調赴南康。隨即與平江勇各扼水陸要衝。自九江敗後的危局有所緩和,曾國藩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三月二十七日,曾國藩從南昌起行,親督水師,移駐吳城鎮。四月十三日,又由吳城進駐南康。 但江西的形勢越來越危急。四月下旬,義寧州被攻陷,省城南昌戒嚴。巡撫陳啟邁急調湘軍回援省城南昌。 這時,在江西的兩位大員,曾國藩駐南康,塔齊布駐九江,中間雖僅隔一個廬山,但由於太平軍不時襲擊,二人都不敢遠離營次。因此,屢次約定騎馬相見,均未能如願。由於羅澤南一軍須回南昌防守,而九江水師又無陸營護駕,曾國藩上奏清廷,用了“孤懸可慮”四個字。對此,清廷也無計可施。
五月底,內湖水師在青山取得了重整內湖水師後的一次小勝仗,曾國藩的座船施罟也失而複得。曾國藩百感交集。上奏稱:
伏查水軍自去歲湖口失利以來,陷入內湖各船與外江水營隔絕,卒與將離,兄與弟隔,小船之素附大船者,皆隔絕而不得相見。臣國藩特至江西造船添勇,另立新軍,方慮士氣已傷,難期再振,幸仗我皇上威福,兩次獲勝,奪回拖罟大船,積憤為之稍申,軍心為之一振。若使此軍果足自立,則扼斷長江之腰膂,上有金口水軍以擊其首,下有紅單戰船以擊其尾,二千餘裏之江麵,分為三段剿辦,或有肅清之期。
由湖口戰前的“和”勢局麵,變為戰後的離隔之局,曾國藩十分傷感。但他有了新的想法,就是分段肅清江麵。
六月二十七日,曾國藩與塔齊布終於在青山大營相會,這是兩人近半年的第一次相會。言及頓兵九江,老師糜餉,上負主恩,下失民望,兩人愧憤交集,哽咽難言。當時九江城的太平軍時多時少,塔齊布之師若分剿他處,則恐大營單薄,反給太平軍以可乘之機;若合聚一處,則五千之眾,久無成功,日對堅城,徒深焦灼。就湖口水軍而言,由於無陸軍保護,彼此都無所作為。因此曾國藩上奏清廷:“不得不思所變計,以求有濟於大局。擬於七月以內,臣塔齊布移至青山,渡湖之東,會剿湖口。如能攻破此關,全局固有轉機;即不能遽破,亦當由彭澤而下,直趨建德、東流,以期與下遊池、太之師聯為一片,是亦大局旋轉之一策也。”塔齊布也同意曾國藩的部署,但提出在七月發動一次大規模的攻勢,如攻下九江最好,攻不下再移師。按照新的部署,李元度率平江勇渡湖而來。羅澤南統領陸師攻克義寧州,省城的危機有所緩解。
塔齊布回九江後,廣置攻具,備雲梯數百,布袋四千,紮草人以攀城,結竹筏以渡水,各營弁勇,皆自備擋牌、竹盔之屬,無一不齊,專等月黑陰雨之夜,大舉攻城。並約定七月十五以後,九江、湖口同時發動攻勢。但東風不與塔軍便,七月十八日塔齊布卒於九江大營。七月十九日,即塔齊布卒死後的第二天,曾國藩立即趕赴九江陸營。想想身邊最得力的大將在自己孤危之時而去,不禁悲從心中來,他伏在塔齊布的屍體上放聲大哭。
塔齊布是個旗人統帥,由於他與曾國藩統領湘軍,緩解了外界對“曾家軍”的種種猜測與議論,而多了層滿漢協同作戰的形象。 現在,塔齊布盛年而去,不僅使他失去了一位好將領,更重要的是,會有更多的人帶著疑慮的眼光看著湘軍的“熱鬧”。因為,所有的功勞都是湘軍的,都是曾國藩的,與旗人、與國家的正規軍似乎沒有幹係。這在戰局十分不利的形勢下,曾國藩已經意識到他的困難。 曾國藩在塔齊布的靈柩前飲泣不止。靈堂兩側掛上了剛剛寫就的一副挽聯:
大勇卻慈祥,論古略同曹武惠;
至誠相許與,有章曾薦郭汾陽。
曾國藩又先行吩咐派人給塔齊布老母送去二千兩銀子,以慰這位兩失愛子的母親。
塔齊布在不到二年時間裏升任大帥,與他的英勇善戰不無關係,但更重要的是曾國藩的多次保薦。在曾國藩起家的路途上,塔齊布在前期對他的幫助最大:置個人安危於度外,在長沙練軍如此;在湘軍的第一次“東征”,取得所謂“湘軍初興第一奇捷”中,也主要靠塔齊布的頑強攻戰。其後,塔齊布任提督,曾國藩卻因敗績被革職。但塔齊布“事曾國藩謹,自居部曲,不主奏報”,對曾氏極盡維護之能事,為湖南士紳官員所重。塔齊布因與鮑起豹有隙,代其位後,“遍賞提標兵,得軍功六品牌者三千人,使人人知新提督無修怨之心,標兵大歡。”
湘潭戰後,塔齊布率陸軍7000人偕水師北上攻取嶽州。不日,其軍敗太平軍於嶽州以南新牆,湘軍水師則取勝於君山雷公湖。太平軍棄嶽州退守城陵磯。就在這次戰役中,塔齊布陣斬太平軍老將曾天養,清廷為此予其騎都尉世職。
塔齊布平時有愚憨、無能之態,及到戰場,磨拳切齒,口流唾沫,一副好似要生吞對方的架式。尤好單騎逼近敵壘偵視虛實,幾次進入危境,都轉危為安。塔齊布治軍也頗有方。 每當深夜,呼親卒相語家事,說到悲痛事,相對泣淚以流。一次,德化縣令給這位大帥送了一張莞席,塔齊布說:“軍士皆臥草土,我睡莞席,豈能安枕?”立令退回。曾國藩“赧顏”入南昌後,塔齊布駐紮九江,兩人隔廬山相望,因太平軍往來攻襲,多日不通音信,曾國藩為此十分焦慮。除夕前一天,塔齊布攻九江,終因寡不敵眾,單騎敗走鄉間,馬陷泥潭中,迷失道路。後被一位鄉農救回家中。次日,各軍以塔齊布未回,洶洶如所失,士卒哭作一團。曾國藩也悲痛不已。三更時,鄉農將塔齊布送回,曾國藩、羅澤南傾營而出,光著腳出去相迎,三人抱在一起,淚訴勞苦。但塔齊布卻談笑自若地說:“餓極了,快拿飯給我吃。”各營官都驚喜異常。飯畢,已是元旦。
鹹豐五年(1855)夏,曾國藩遣李元度率平江勇渡河攻湖口,約定次日塔齊布攻九江,使太平軍腹背受敵。清晨,塔齊布忽患心悸而卒,年35歲。據說,塔齊布每次戰前,先讓百名親兵蒙麵,從中選一人為掌纛,每戰必勝。死前的一個晚上,選掌纛時,有一純施粉墨者,塔齊布見之,默然不悅,勉強說:“好!好!纛授你了。”第二天即卒。
塔齊布兄弟三人,他的小弟去年死於戰場。他沒有子嗣,隻有年邁的母親還健在。 曾國藩一直在潯城照料塔齊布的喪事。二十一日,親送靈柩出營,並派副將玉山等率提標官兵三百五十人護送到南昌。由於陸營暫時無人統領,曾國藩暫時留在九江統轄,安撫將士。
太平軍顯然得到了塔齊布死亡的消息,因此,當塔齊布的靈柩剛從九江走出幾裏,太平軍就發動進攻。曾國藩親自指揮作戰,竟打退了太平軍。曾國藩認為,“當統軍新易,人心危疑之際,得此一仗,此支勁旅可無渙散之虞。”八月,湘軍九江陸營經曾國藩奏請,由廣東羅定協副將周鳳山統領。
三、“聞春風之怒號,寸心欲碎”
自鹹豐四年底湖口戰敗後,湘軍水師被肢解為內湖外江兩部分,戰鬥力大大下降。而太平軍三克武昌,使湘軍陷入更大的困境。
此時在外江的水師,由彭玉麟統領。進入鄱陽湖的,由營官蕭捷三、段瑩器、孫昌國、黃翼升統領。由於曾國藩意識到水師一分為二,對作戰極為不利,因此急欲將兩部分水師打通。但太平軍強大的威勢,隻好使曾國藩作罷。為此,曾國藩開始重建內湖水師。
鹹豐五年正月初五,曾國藩向清廷上奏,剖白其軍“進止機宜有萬難者”:
太平軍大隊上犯武漢,鄂省兵勇難資抵禦,意圖抄我後路,斷我餉道。若擄上遊無數之民船,搶漢鎮新造之戰舟,梗塞江漢之間,則大江千裏上下皆賊,臣等水軍裹於中段,錢糧、子藥來源已截,水勇之心斷難自固。若果重踞武漢,西窺荊、襄,南伺湘省,防不勝防,其可慮者一也,。若使臣等一軍回駐武漢,則艱難百戰肅清江麵,一旦委而棄之,實屬可惜。且臣等水師西旋,九江、湖口之賊,勢必內犯江西,臣等此後軍餉,更難仰給於江省。且陷入內湖之戰舟百餘,精銳二千,從此斷難衝出與外江水師會合。年餘講求練此精華,一旦置之無用之地,後日難以再振,其可慮者二也。陸軍屢勝之餘,士氣極盛,自至九江、湖口攻城攻壘,傷亡健卒多至數百人,銳氣挫損,若使一意前進,得勝仗數次,尚不難於振刷精神,再接再厲。若使回軍武漢,則兵勇之雄心先減,加以遠道跋涉,消磨精氣,雖認真振厲,亦難作其方新之氣,其可慮者三也。臣等反複籌思,進退兩難,現派李孟群督帶炮船至黃州一帶跟追,毋使上竄之賊擄船下水。如果大股賊匪占踞武漢,水師當全軍回剿,陸兵亦當相機返顧。進止機宜,關係極大。
曾國藩的意思很明確:湘軍水師被一分為二,如果陸營再往來於鄂、贛千裏戰線,必將被拖垮。湘軍將陷入更大的困境。 屋漏偏逢連雨天。正當曾國藩一愁莫展之際,駐在潯江的外江水師突遇風暴,一下子損毀四十餘號長龍、三板等大船。曾國藩隻好令水師稍事修整,開赴金口。曾國藩想想二年多“肅清江麵”之舉,費了相當力量奪得的江麵又被太平軍收複,內心十分沮喪。他感到自己的“錯謬”有兩條:一是武漢攻克後應留重兵守護,並應派水師待援。由於計不出此,使得武漢空虛,太平軍必將重新收複。那樣,長江中遊又為敵有,局勢相當不利。二是進攻九江屬孤軍深入,而水師一分為二,已無所作為。實際上是對清廷令他東下的委婉批評。為了扭轉局麵,曾國藩令李孟群、彭玉麟在鄂渚紮營,在湖北新堤修整船隊,一來可以固守荊、湘之門戶,二來可以阻擊太平軍向武漢進攻。但曾國藩人在江西,如何能遠隔千裏,指揮自如,而且修船造艦需要很多餉銀,加之水師開銷原也不少,這令曾國藩十分為難。 外江水師全部開赴金口,留在內湖的水師隻剩下小型船隻,“各小舟有所依附,乃能自成一軍”,因此在內湖必須造三板、長龍等號大船,但造大船又何其難哉!更為嚴重的是,外江水師已將將領帶走,留在內湖的水師幾乎沒有得力之人統帶。“各勇聞老營被燒,衣物全失,如鳥失巢,人無固誌,甚不放心”。曾國藩打算親自至吳城等處去統轄這支水師,但又如何能行得通。 清廷似乎不理解曾國藩的處境,仍然要曾國藩“力攻九江為扼要之策”。對於曾國藩要前往吳城統領內湖水師,清廷在表示讚同之餘,也有一番憂慮。如果曾國藩到吳城能將內湖水師帶走當然最好,但如果不能帶出,大帥被困,與攻九江的陸師塔齊布部天各一方,問題則更為嚴重。因此,清廷指示曾國藩到吳城後“若一時不能全數出湖,必須察看軍情,仍回大營”。 在清廷沒有好的辦法的情況下,曾國藩決定水師一軍,“惟有分頭整飭,各自成軍,庶幾轉敗為敗,仍不墮屢勝之威”。為此,他請巡撫陳啟邁將江西現造的長龍三十號撥給他使用,同時趕造快蟹大船十餘支。 此時的太平軍取得湖口大捷後,由都昌陷饒州府,又分別進擊樂平、景德鎮、祁門、徽州、廣信等地。使江西、湖北、安徽各處清軍難以應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