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8章 尼采的學園夢想(3)(2 / 2)

劉小楓曾反詰道:“難道真的能說中國的精神文化的命運是明朗的?難道真的中國的道德超脫精神本身已無需哲學的批判清理?稱中國文化傳統精神‘有口皆碑,無往而不勝’的人忘性太大了,自屈原以來至今的無數中國詩人、哲人以至普通的無辜少女的歎息、眼淚之孤苦無告都被一筆勾銷,自先秦以降中國曆史上無數以‘天’之秩序為口實的殺戮、瘋狂、血腥、殘暴都被一筆勾銷,中國文化史上早就出現的佯狂、裝瘋、若愚、怪誕都被一筆勾銷。誰要敢那樣聲稱,誰就得有膽量和心腸承受這一切。”

關於中國,可以從“文”和“史”兩方麵切入,當然這中間得置入世界文明史和人類心靈史的大背景和大參照。從“文”,即文學、音樂和美術,我們更多地看到的是主子的享樂與遊戲,是主體生命的變態和蒼白,是一部種族生命在退化中的哼哼之聲,中間多少一本正經的昏愚麻木,和搖頭晃腦的裝腔作勢。而在這一切的後麵,真正進行著和存在著的,卻是那惡者的陰毒肆虐和弱者的孤苦無告。即使拿出我們認為最好的,其小氣與窄仄也是難免的,譬如同為田園詩人的陶淵明和葉賽寧,陶的田園是其政治不得誌時的慰藉與寄托,是安靜曠遠和帶著衝淡愁緒與感興的水,是無奈之下的退步之地,既不是初始的動機,也不是最後的目的。在其間,乏於一種超出一己小我的“大生命”氣象和景觀。葉賽寧的田園則不然,它是奶與蜜,是家園,是詩人生命本身的全部投入,是信仰。我們感到它的寧靜和憂鬱,它的美麗和悲傷,它的遼闊無垠。在其間,我們傾聽到詩人全部的痛苦、熱愛和歌唱,這樣的田園上,彌漫著靈魂的聲音。

同為浪漫主義的李白和惠特曼,前者多詩酒佯狂下的頹廢和失意,後者則是蘊滿生命激情的歌唱。正是在這種虛弱可疑的精神傳統裏,才會有對“香鉤”的讚美和對“二十四孝”的推崇。從“史”,我們看到的是奴隸(阿Q)的無知與忍耐以及空洞的滿足和陶醉,是窮人的被肆意壓榨和殺戮,是孤苦無告者的走投無路和優異者的被無情毀滅。別的民族有受難者,而我們這個民族卻隻有難受者,不是我們的曆史與現實裏缺少苦難和罪惡,恰恰相反,我們世代所累積的和現實所承受的罪惡和苦難,是無以複加的。上個世紀80年代,一位踏出國門的年輕中國人,在具體觀察、體會和對比之後,寫道:“我敢說,不管在海內、海外,中華民族——中國人,無論精神上所經曆的、物質上所付出的,較之於其他民族、人種,都要複雜得多。可他們在現實中所能得到的、所能享受的,卻又是微薄得多、稀少得多!這究竟是為什麼?”在那些優秀的民族,苦難總是被轉化成精神性營養,而在我們,苦難卻常常被稀釋成水,且每每是髒水。因而,我們無望。正是我們的病弱史,敗壞了我們種族的血液,造成死人拖住活人、老人拖住青年、弱者拖住強者、劣者壓住優者的衰退現實。

如何突破“奴隸與奴隸主”這一古老的夢魘,而讓曆史以別一麵目出現·也許尼采的“學園”夢想,能給我們以一定的啟示。中國似亦有這一傳統,盡管其實質內蘊與機製和我們之設想有大不同,且最終均夭折而難成氣候,比如漢末太學生的聯合,明末東林黨人的抗爭,清末維新士人的聲勢,本世紀三四十年代自由知識分子的群體聲音,再比如曆代的書院製度等。世界各國在近現代化過程中,許多國家都曾經圍繞一些精神強健、思想敏銳、學識淵博、目光遠大的傑出人物,而形成過左右一個時代與社會風氣的知識和文化的精英群體,比如法國之有伏爾泰,英國之有洛克、休謨,俄國之有赫爾岑,美國之有富蘭克林,日本之有福澤諭吉,印度之有甘地等;至於現代文化史上許多主義與流派的產生,更是與具有相同精神和文化追求的一批人的共同促進密不可分,這在宗教、哲學、文學、音樂、美術等各個領域,是不爭的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