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9章 “自由立茲”的周德偉(3)(1 / 2)

然而,以胡適聲稱和代表的“新自由主義”,恰恰是古典自由主義的歧路。那個“新”,正在於使自由主義從古典的“個人本位”走向“社會本位”。這一趨勢未始沒有它的曆史合理性,但它一旦過“度”,一旦把這個“新”落實到產權製度上,那麼,所謂“社會本位”,實際上就是由權力一手掌控的“國家本位”或“政府本位”了。因此,直到1950年代,周德偉在給胡適的信中,依然對當年“國民政府”和相關知識人的作為耿耿於懷:“從前持這種主張最力的,莫過於翁文灝和錢昌照;他們所辦的資源委員會,在過去二十年之中,把持了中國的工業、礦業,對於私有企業(大都是民國初年所創辦的私有企業)蠶食鯨吞,或被其窒息而死。他們兩位(翁文灝、錢昌照)終於靠攏,反美而羨慕蘇俄,也許與他們的思想是有關係的。”

胡適在《自由中國》的這次講演中,照章宣讀了包括上麵這段引文在內的周信的主要內容,他其實是有針對性的。國民黨敗退台灣之後,“國民政府”的經濟政策依然襲有大陸的習慣,所以,胡適在講演中指出:“現在的台灣經濟,大部分都是國營的經濟,從理論與事實上來說,像哈耶克這種理論,可以說是很不中聽的。”哈耶克的經濟理論,並不適合國民黨初到台灣的威權體製。權力按其本性,對社會的控製,總是範圍越大越好、程度越深越好,無論政治、經濟,抑或文化。然而,這樣的控製直接遏製的就是自由。所以哈耶克用一句話指出了這種控製的必然結果:通往奴役之路。周德偉1947年便獲得此書,非常喜歡,很想把它譯為中文,但最後的譯事卻是若幹年後由殷海光完成的,這就讓胡適通過殷譯了解了哈耶克。當胡適完成了對哈耶克的認同之後,是否可以這樣說,這位中國自由主義的標誌人物,才終於完成了他自1940年代開始的轉型,即從年輕時開始的“新自由主義”轉型為“古典自由主義”。這是胡適在自由主義內部自左而右的一次蛻變,周德偉在其中起到了一定的推手作用。

有意思的是,胡適的講演在《自由中國》雜誌發表後,有學者寫信給胡適,為計劃經濟辯護。事後,周德偉拜訪胡適,胡適曾拿出這封信,欲請周代為回答。周未應承,同時亦建議胡適以不答了之,畢竟經濟學不是胡適的專業,胡適接受了這個建議。在交談中,周德偉就來信中的問題,麵陳胡適,再次強調:“私有財產,乃人民保障自由的最大武器,如果沒有財產,生產工具被政府集中所有,肚皮給政府控製了,將無任何自由可言。”對於計劃經濟,周德偉的解釋是:“乃指全國的資源包括人力、物力、財力均置於一個中樞機關控製之下,一切生產分配及消費均由中樞機關控製。個人無任何自由可言,市場機能從根被摧毀……人民一舉一動必須受中樞機關的安排,人民隻是被鞭笞、被飼養。”這樣的表達在今天已為常識,可是推前到1950年代,即使台灣,亦為金石之聲。

上個世紀的中國,在自由主義的譜係上,新自由主義多,但甚少古典自由主義。周德偉雖然是胡適的學生,但即使是在以胡適為代表的自由主義中,亦為珍稀。這樣一個從未被蘇俄“迷惑”過的知識人,20世紀少到隻能掰開指頭數,可是數來數去,又能數出幾個呢?20世紀影響最大的兩位知識分子,魯迅的一麵倒自不必提,胡適亦眩暈於一時。作為後人,我們固可以抱曆史之同情,說是時代局限,但卻有人能超越魯、胡未曾超越的局限。超越那個局限就是超越那個時代。可惜,這樣的人往往不被時代理解,反而一生孤寂。周德偉庶幾就是這樣一個人,他未必不是鬱鬱而終的。就他對那個時代和那個時代的知識人的普遍超越而言,他生前和身後的蕭條,正如林毓生先生五四那天中午認真告訴我的那樣:是時代不配合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