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9章 “自由立茲”的周德偉(3)(2 / 2)

五“自由立茲”

英語Liberty譯為自由,Liberalism譯為自由主義,世所接受。嚴複一生翻譯嚴謹,自稱“一名之立,旬月躊躇”。他在譯密爾的《論自由》時,是柳宗元的一句詩讓嚴複拍板:“欲采萍花不自由”,所謂自由,正此義也。

1903年出生的周德偉是哈耶克在中國的首席弟子,還是在湖南讀中學時,經由一位清華留美老師的指導,就係統閱讀了嚴複的翻譯原著,因此,晚年周德偉不忘將嚴複尊為影響自己的第二人(第一是章士釗,第三是胡適)。嚴、周之間年齡相隔半世紀,卻可以拉出一條特別的自由主義弧線:即二人一生都服膺自由主義,二人一生都是中國少有的古典自由主義者;而且二人一生都珍重古老的傳統文化,二人又都嚐試從自由主義的角度,致力於中西文化的會通。當然,嚴複是這項工作的始作俑者,可是這工作屆至五四便發生斷裂。以《新青年》為代表的五四新文化是排斥傳統舊文化的,後者是它全力否定的對象。《新青年》固然影響了一代人,但,當時身為北大學生的周德偉,卻是一個例外。例外在於,他對反傳統的《新青年》不感興趣,而這正是因為他預先受了嚴複的影響。

周德偉自台灣退休後,著手翻譯業師哈耶克的《自由秩序原理》。不過這書名是大陸的翻譯,在此之前,周德偉已先行將它譯為《自由憲章》。“憲章”一詞來自古老的《中庸》:“仲尼祖述堯舜,憲章文武。”周德偉翻譯此書不稱“譯”而稱“達旨”,這是效仿當年嚴複翻譯《天演論》的做法,因為嚴氏是用文言重寫了赫胥黎的《進化與倫理》。周德偉的翻譯,其實也是重寫了哈耶克。

《自由憲章》是自由主義的經典,隻是當世人通譯Liberalism為自由主義時,周德偉在本書的翻譯中不納此譯並持異義。他不讚成以“主義”定位自由,因為“凡主義乃係一派或一家之主張,必有所偏重,如唯物主義、唯心主義……”,這些“一偏之主義”,“不能為學理上及政理上根本大法”。能成為這個根本大法的唯有自由:“自由乃一切價值之園地,及一切文明生長之創造力”,人類“無時無地,均不可缺此創造力”。故而,自由非“一偏之主義”所能名,必須另譯。

何以另譯,和當年嚴複“旬月躊躇”一樣,周德偉“繞室彷徨,苦思有得”,最終是在傳統儒家中找到了對譯資源。周德偉獨辟蹊徑,把Liberalism譯為“自由立茲”。“立茲”不是後綴“-ism”的音譯,或者,它是音譯表象下的意譯。孔子曰“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又曰“己欲立而立人”。前者表示孔子在文王死後,以道統自任(所謂“文”之道,就在我這裏),後者則表示立者自我獨立也。因此,“立茲”是周氏對孔子上述二句的抽象並合成,用以表明“自由無時無地不存在,亦無人可以缺少者也”。

“自由立茲”,一個新穎的翻譯,音意合一,精彩有加。但,慣性的力量是強大的,它注定無以取代人們業已用慣了的“自由主義”。不過,從這樣一個翻譯小故事中,可以看到,從嚴複到周德偉,這一中國自由主義的古典脈絡,在文化態度上,既吸納西方,又不拒斥傳統;而且他們很自覺地從傳統中找尋和自由主義可以調適的資源。遺憾在於,一百多年來的近代史,開的是好頭,走的是歪路。嚴複的道統被新文化打斷,而後一路傾斜、每況愈下。就一個區區不喜歡《新青年》的周德偉,是無力挽狂瀾於既倒的。

(作者係南京曉莊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