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並不是說,哲學家的人格和思想就完美無缺,不容置疑。沒有一個真正的哲學家自稱過是完美的人,也沒有一個真正的哲學家以做一個完美的人為生活目標。相反,哲學家最為坦誠地宣告了人的有限性。哲學家心靈的缺陷和陰暗是人類陰暗的深度和極限,哲學家的經曆既帶著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人物極端的絕望、殘酷、陰冷與暴虐,也帶著托爾斯泰筆下人物極端的善良、溫情、理想與執著。海德格爾喜歡引用荷爾德林的詩句“偉大之思,必有偉大之迷誤”,這裏所說的“迷誤”不是個人的,“思”也決不和純粹個人的經曆相聯,與之真正相關的是存在的命運和曆史以及人類的命運和曆史。很多人總是把目光移向哲學家的一些可笑和可憐的弱點,隻要人還不是神,他就一定會沾染這些東西。可笑的不是哲學家有這樣那樣的不足,而是那些隻有不足的人卻因為偉大的人格有那些或者微不足道或者無傷大雅的不足而肆意地嘲弄與蔑視他們。魯迅說,完美的蒼蠅不過是蒼蠅,偉大而又傷痕累累的戰士終究是戰士,而蒼蠅隻知道緊叮戰士的傷口。
該書的最大價值不在於教導我們不要盲從哲學家的教誨,迷信哲學家的人格,而在於它給我們提供了一般民眾對於思想和思想家的理解與接受程度的典型例證。第一個哲學家泰勒斯因為觀察星相而掉進枯井,遭到村姑的嘲笑,時至今日,民眾對於哲學家的看法一直停留在這個故事所揭示的層麵上,也許永遠如此,不可移易。無可否認,掉進枯井的哲學家是個可笑的人,但是他絕不僅僅是個可笑的人,而正是超出這個表麵現象的那部分構成了哲學家的本質。這樣說絕沒有貶低該書作者和民眾的理解力的意思,除了關於思想和行動本身之間的關係的總看法之外,該書敘述各位哲學家的哲學思考時表現出了他們自己氣度的褊狹、見識的膚淺與學養的欠缺,尤其是他們的措辭之輕浮、卑劣和不懷好意讓人看到卑鄙小人的洋洋自得和自甘低俗。
在評論盧梭時,作者說,《新愛洛伊絲》“整本書都成問題,用盧梭的話說就是性感形象和天真色彩的混合,是亂七八糟的堆砌。對茱麗懷孕流產等的誇張描述,長篇大論的哲學思考,加上大段對阿爾卑斯山景色的抒情描寫讓這本書看起來不像小說”,盧梭一段時間同時撰寫的《愛彌爾》和《社會契約論》“這兩部著作非常重要,但是內容大相徑庭”,“《愛彌爾》中插入了一些也許和主題毫不相關的內容,也就是著名的‘薩瓦爾省牧師的信條’”。或者因為作者對於小說的概念早就被固定在一個狹窄的框架之中,或者因為對於盧梭的偏見,《新愛洛伊絲》形式上的突破成規——其實,盧梭根本沒有突破成規,同時代的狄德羅、伏爾泰的小說形式幾乎都是這樣不囿於定法的,說理性強,詭異多變,而盧梭著意突出了小說的抒情功能,隻是該書作者自揭其短,對於小說形式的理解過於狹隘與固定罷了——也被看做是他的一大罪狀。一個稍稍研究過盧梭思想的人都知道《愛彌爾》和《社會契約論》其實是一部作品的姊妹篇,它們其實在探討同一個問題的兩個方麵:如何通過政治和教育使人成為真正的人,它可以遠溯到柏拉圖的《國家篇》,無非形式上稍作變通,一分為二,而且采取不同的問題,一論文,一小說而已。其實盧梭的小說從來都是他的哲學思考的表現形式,他可從來沒有“為藝術而藝術”的閑情逸致,因此,“薩瓦爾省牧師的信條”——《愛彌爾》中這一最重要的章節——非但不是和主題毫不相幹,簡直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作者之淺陋由此可見一斑。
作者把叔本華和尼采當做行為糟糕的哲學家來敘述是極不公正的,即使從他們的個人道德而言,除了可能因為嫖娼而染上梅毒算是他們私生活中唯一值得挑剔之處外,他們說不上什麼行為糟糕。嫖娼自然毋庸辯護,可是如果我們稍稍閱讀有關那個時代風化史的著作,就不會為此大驚小怪了。正如我們隻要理解希臘人的生活,對於蘇格拉底是一個同性戀者這樣的說法總會抱之以微微一笑。說到他們的哲學思想,作者除了帶著道德的義憤格外關注叔本華對於“性欲”的理解和他的悲觀主義之外,對叔本華的其他思考基本上付諸闕如,存而不論;至於尼采的思想,隻要舉出該書對於超人和永恒輪回的看法就足以顯示出作者的鄙陋:“尼采所說的超人不是指生物學上與現在人類不同的其他物種,或者生理上更為強大的物種,而是在心理上、道德上、美學上更偉大的人”,“任何事物,不管什麼,都會重新再來,繞巨大的圈子之後再回來”。他們對於尼采哲學的問題和意義一無所知,隻知或者拾人牙慧,或者重複一些自己亦不知其所以然的陳詞濫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