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照社會通行的道德標準,有足夠的理由把羅素、薩特和福柯歸入“行為糟糕者”之列,而他們之被驅逐到同一戰壕的理由,似乎隻有性這一主題了,尤其是羅素和福柯更有不少關於性的驚人之語。一定程度的行為怪僻隻不過是人類普遍具有的一個缺點,那是因為官能和生活的殘缺給人類帶來的不幸,在具體的個人身上表現得千姿百態,參差無定。我們不應該去苛責和嘲弄這些行為怪癖,而首先應該思考如何改變生活。事實上,他們自己也在探索這個問題,他們想用自己的經曆去尋求人類性關係的其他可能性。僅僅強調我們今天對於性的本質的理解有很多不足,以及我們的婚姻製度在很大程度上壓抑人性是不夠的,因為婚姻、家庭首先絕不是一種製度,它是倫理精神的體現。糟糕的不是哲學家的行動,而是作者的眼光:他們始終凝視著哲學家的私生活,把他們的私生活泛化為他們人格的全體,而全然不顧他們的生命之中更為重要的東西以及他們自己對於自己的反思。羅素、薩特和福柯既是哲學家,也是政治鬥士,他們為了正義和人類的利益同各種權力展開過不屈不撓的鬥爭,他們著述時根本不顧及個人生命的安危,因為他們理解偉大事業的真正內涵、偉大人格的真正向度,他們的生命深深紮根於傳統、倫理、政治和人的本質之中。
作者把盧梭看做環保宗師自然不是他們個人的見解,我們這個時代在很大程度上就是這麼理解思想的,正和房地產開發商用荷爾德林的詩句“人詩意地棲居”做廣告詞別無二致。讓人不能接受的是,在他們看來,海德格爾的思想的最大價值也無非是給環保思想提供了更為細致的論證。也許,從他們的角度看來,環保問題是我們時代唯一偉大而迫切的問題。這就是該書作者對於海德格爾哲學的理解程度。除了這一點可憐的優點之外,海德格爾至少還有兩頂帽子:風月場上的薄幸漢和死不悔改的納粹分子。他們評價海德格爾所依據的材料主要來自兩本書:愛丁格的《海德格爾和阿倫特》以及理查德·沃林的《存在的政治:海德格爾的政治思想》。前者用近乎粗俗和下流的語言描述早年海德格爾對阿倫特的勾引和晚年海德格爾對阿倫特的利用,後者用近乎大字報的語言批判他自己東拚西湊、無中生有地捏造而成的海德格爾的政治思想。該書作者可謂得二者之長,在批判海德格爾(和該書涉及的所有哲學家)時把這種拙劣而又惡劣的文風運用得爐火純青、登峰造極。自古以來,很少有幾個思想家像海德格爾那樣其生活道路和思想進展之間相互依存到那麼高的程度,因為他從成為自己以來一直從自己的事實性出發思考問題。作者批評說:“海德格爾看不到學術獨立的意義,相反,他認為德國大學的使命就是要反映種族和國家意識,投身到塑造德國人民精神的神聖任務之中。任何事情都要通過鬥爭為英雄的價值讓路。”
如果把這句話當中幾個意識形態色彩過於濃厚的詞稍作變換而且做正確理解的話,它的確表達了海德格爾對於學術的根本看法。海德格爾一生都在反對思想對於事實性的漠然、無動於衷,但是海德格爾理解的學術的政治目的不像作者所說的是和納粹合流,海德格爾的政治哲學其實是源始倫理學,它的目的是返回人的原初本質。
雖然偉大的人之間未必互相理解,但是隻有偉大的心靈才可能互相理解。偉大的心靈對於另一顆偉大的心靈的偏見其實也是以嚴肅的爭執為前提尋求人類的卓越。自從蘇格拉底被處死以來,不,自從泰勒斯被人嘲笑以來,無論哲學家是走進廣場還是遁入學院,哲學和哲學家就從來沒有擺脫過遭受誤解、嘲笑、歪曲、誣蔑甚至壓迫的命運。如果說,拉爾修的《名哲言行錄》是力圖和哲學家一樣思考的人對於哲學家的生平和思想的一曲讚歌,那麼,《行為糟糕的哲學家》就是我們這個時代的普通人眼中的哲學家的普遍形象。它再一次告訴我們日常狀態中對於存在的平均領會是多麼冥頑,思想的事業是多麼艱難!
(作者係雲南大學哲學係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