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曠的草地上綠色茵茵。陽光很強地從東天照下,露珠兒開始消融。綠色的氤氳在陽光裏彌漫,然後籠罩草地,使得一切縹緲又虛幻。酒神杜康於迷蒙中愈加莊嚴而神聖,冷眼望著他麵前的芸芸眾生。幾十壇粗陶酒壇一字排開,如一群直立的縮頭老龜。粗壇色彩黝黑,凝重拙樸。壇身凸肚處貼著大紅的方紙。紅色的方紙上寫著粗獷的“酒”字,鮮豔奪目。不遠的地方坐著十幾位耄耋老翁,精神矍鑠,盯著酒壇,滿目貪婪。一隊神漢巫婆身穿怪服,麵目猙獰,給人以麵臨地獄般的恐怖。相公們赤身露肉,黝黑的光脊上繪著各種圖案。陽光在圖案的間隙間跳蕩,撲朔迷離。正中間站著的是兩個赤肚娃娃,麵目惶惑又呆然。他們的麵前放著一個個大木盆。木盆是橢圓形,剛剛刷過桐油,氣味兒黏稠又噎人。土黃色的木盆一溜兒排開,就透出某種氣勢,像一隊嚴陣以待的戰艦。
場地的正中央,直撅撅地插著一根竹竿。竿影隨著太陽的升高縮短著距離。封老板抬頭看了看太陽,麵部上開始凝聚肅穆,然後淨手焚香,叩頭三拜。藍色的火苗兒在紅紙腰身的把香上閃跳片刻,青煙嫋嫋升騰,一瞬間,就變成了兩團火球。這時候封老板那高大的身軀已經挺立,見香火齊節旺盛,急遽轉身,威嚴地掃描一周,伸手從五升鬥中抓起第一把黑穀,飛手拋出。接著,黑穀就隨著封老板舞動的手如烏珠般布滿天空,然後滾落在場地上,在草叢裏閃著玄色的光。
封老板高喊:金木水火土。
眾人齊相隨:東南西北中。
封老板:甬亢氏房心尾箕。
眾人:鬥牛文虛危室壁。
封老板:奎婁胃昂畢觜參。
眾人:井鬼柳星張翼軫。
封老板:黃道黑道——
眾人:建除滿乎!
封老板:黃道黑道——
眾人:定執破危!
封老板:黃道黑道——
眾人:成收開閉!
呼喊聲止,偌大的場地陡地靜了下來,眾人齊刷刷盯著中央的竹竿。陽光似水,在草地上泛著銀光。那竹竿的影子在一點點兒縮短,終於到了正午時。封老板的雙目頓時閃彩,運足丹田,大聲呼喊:開壇!
鞭炮炸響,紅色的白色的紫色的黃色的紙屑兒如彩蝶般在空中飛舞。嗩呐手昂頭對天,迎著太陽長嘯。聲如餓虎下山,衝到極遠的地方又踅過來,在人們的頭頂上方激蕩破碎。神漢巫女們開始舞蹈,手鼓敲得急促又有節奏。腳鈴、腰鈴、胸鈴和鼓鈴響滿了一個世界。音樂聲中,相公們操齊步走近酒壇,一齊彎腰,一齊伸手,一齊掀開壇口上裝滿穀糠的豬尿泡——濃烈的酒香衝壇而出,似出籠的鳥兒直衝雲霄,然後又猛跌下來在場地的上空飛翔。人們似醉入夢幻,一片沸騰。幾個百歲老人麵色肅然地走過去,直直走近酒壇,同時抱起,猛喝一口,然後同時扭身,同時噴出。二十個娃娃也被酒霧所籠罩。酒水在娃娃們的赤身上開始淋漓。娃娃們被濃烈的酒香醺紅了臉。他們迷離著眼睛,望著老人們無牙的嘴,似望到了一個個神秘的黑洞。這時候,相公們走到娃娃身後,有人大喝一聲,二十個娃娃同時離開大地,然後落進木盆裏。相公們開始用潔白的絲絹為娃娃們淨身。娃娃們如鰻魚般在木盆裏滾來滾去,二十幾個木盆也便像戰艦駛進了霧海,方寸之間,一片模糊。淨身完畢,神漢們手持一張黃表神符,口中念念有詞,把神符貼在了娃娃們的腦門上。
那符是一個“巫”字的象形。
這個離奇的真實故事是我數年前在一個名叫程寺的地方上中學時聽說的。講述者是一個年過七旬的老人。他說他是這個事件的目擊者。我記得那天的天氣十分晴朗。那位古稀老人坐在生產隊的麥秸垛旁懶洋洋地邊曬太陽邊捉虱子。他每捉到一隻就要放進嘴裏極其認真地嚼一嚼,然後才吐出虱屍。那時候我為他的舉動深感惡心,他卻若無其事地對我說虱血是幹淨的。它剛吸了我的血,我一定要以血還血。知道嗎?我的血很金貴!他說這話時的表情很古怪,然後就語無倫次地講了這個有關黑穀的故事。
神漢們手持一張張鎮符剛剛貼到娃娃們的腦門上,便倏地從暗處飄來二十幾位少姑。少姑們一身玄黑,號稱“黑姑”。仿佛是印證某個傳說,“黑姑”們抱起一個個娃娃,向二十幾個木房走去。
木房很小,像囚人的牢籠,上麵也貼滿了鎮符。娃娃們呼喊著媽媽,然後呼聲被房門壓抑。有人用陶碗送來了酒,娃娃們開始喝酒。人們等待著,直等到太陽偏西,房門被打開,娃娃們開始朝一個個土陶罐裏撒聖尿。尿水如白色的銀練,蕩漾著酒氣,射進陶罐。陶罐旋即激起白沫兒,如同一朵朵盛開的白牡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