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振方接過粥碗,呼嚕呼嚕地吃著,說:“區妹仔開個粥檔也不容易,你別總打著我的旗號去賒粥喝呀!”
陳朋說:“我不去她那賒,別人賒給咱嗎?”
陳朋挑了一處不漏雨的地方坐下,卷了一支紙煙抽著,望著木屋窗外白茫茫的海上說:“都以為南洋遍地是狗頭金,彎下腰就能揀呢。咱們闖蕩三四個月了,連間屋子也沒住上,這水上屋,連狗窩都不如。”他是跟著林振方闖南洋的。
林振方並不氣餒,他伸出舌頭把碗舔了個幹淨,比刷過的還幹淨。他說:“吃了苦中苦,才得甜上甜。哎,你去問船期了嗎?”
陳朋說:“傍晚還有一班。闖南洋的搭什麼船的都有,誰知道三哥他們搭哪條啊。”他們去接林振雄和桑妹,一直沒接到。
林振方說:“得勤跑著點碼頭,我算計著,他們前天就該到了,別是出了什麼事。”
陳朋說:“大哥昨天也有點擔心。現在這條水路不太平,好多闖南洋的離鄉客叫海盜搶了。”
林振方也想抽煙,他把陳朋撚滅了的煙頭又拾起來,抖出裏麵殘餘的煙絲,攙了點新煙絲,卷成一支大煙,不肯自己打火,順水上木板廊道走了好大一截,碰上一個打漁人,叼著短煙袋,他和人家對了火,又走回來。
陳朋手裏擺弄著火柴盒,話帶譏刺地說:“你不發財那才叫老天不開眼,一個大錢你都能攥出銅水來。”
林振方說:“吃不窮,穿不窮,算計不到受大窮。”他對別人吝嗇,對自己同樣刻薄。
陳朋說:“你大哥可比你大方多了,橡膠園的兄弟們都借過他光。”
林振方不屑地說:“他們是吃大戶。我大哥那人,日進鬥金也得受窮,窮大方。”
“你弟弟怎麼樣?”陳朋問,他指的是秉性。
“他念過書,倒比我強,不過心太軟。”林振方說,“本來,我不希望他走這條道的,連我都混不出人樣來,他那種老實人更吃不開了。沒辦法,爹死了,他不投哥哥投誰?”
陳朋問:“聽說他這回把二嫂也帶出來了?是老桑家的姑娘吧?我早聽說了,是大美人。”
林振方說:“現在叫二嫂早點,還沒過門呢。”他說是老人提的親,都說長得好看,可他從來沒見過呢。
這時門外有人喊:“振方,走,到碼頭上去看看,又有闖南洋的船下來了。”
林振方答應一聲,迎到門口。
進來的是個身材魁梧的人,穿著英國考文垂橡膠園的作業服,他是林家的長兄林振國。林振國後麵跟著長得很秀氣的區妹仔,是他妻子。
林振方說:“妹仔也去呀!這不是耽誤你粥檔生意了嗎?”
區妹仔說:“當初我沒開粥檔,不是一樣活嗎?聽說桑妹、翁玉娘來,我都好幾個晚上沒睡著覺了,這回我可有伴了。”
林振國說:“三個女人一台戲,這回你們唱一台戲不缺角了。”
幾個人都笑了起來。
海盜船在夜暗中悄然航行於海上。
夜幕降臨,大海也波蕩得精疲力竭,安靜下來。黑台風在船長室裏掌著舵,不時喝上一口酒。大副在一旁站著,間或在燈下看看海圖。
海盜船隻亮著桅燈和前大燈,在無邊的黑夜中悄然航行著,周圍一片死寂。
突然,從密閉的前艙門裏傳來一聲女人的尖叫。
幾個在甲板上守望的海盜相互看看,馬上去看駕船的黑台風,然後又無動於衷地把視線投到海上。
黑台風顯然也聽到尖叫聲了,把舵交給大副,向下麵走去。
尖叫聲是從關押翁玉娘的底艙中傳出來的。
尖叫的正是翁玉娘,她在抗拒侮辱。
她此時已經鬆了綁,頭發蓬亂,瑟瑟發抖地縮在牆角。
水上漂麵前的桌上紮著一把魚刀,擺著一瓶烈性酒,他用魚刀紮著盤子裏的烤魚吃,不時地嘴對嘴地喝一口酒。
水上漂又把魚刀紮在了桌上,少頃拔出來,在手上掂掂,扔到半空,讓它轉了幾下,又準確地抓住刀柄,他看也不看翁玉娘,突然一揚手,魚刀嗖一聲飛出,不偏不斜,紮在翁玉娘耳朵旁的壁板上,刀子還在打顫。
翁玉娘又嚇得一聲尖叫。
水上漂嘿嘿地笑了,他說:“你看過貓玩兒老鼠嗎?貓抓了老鼠,不急於下口,把老鼠玩兒夠了,想什麼時候吃都行,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翁玉娘鎮靜下來,說:“我當然明白,落到海盜手裏,我會有什麼好下場!”她突然手疾眼快地從耳畔拔下魚刀,橫在自己脖子上。
水上漂惱恨自己低估了她,他站起來,兩手擺著說:“有話好好說。”想接近翁玉娘。
翁玉娘橫下一條心,說:“你別過來,你再往前走一步,我立刻死在你麵前!”
水上漂被鎮住了。他說:“你這是何苦呢?好死不如賴活著呀!你到了這一步,還想著立貞節牌坊嗎?哈哈哈。再說,舵爺是貪了幾杯,叫我溜進來占了先,呆會兒他來,你也躲不過這一關啊!”他見翁玉娘沒有激烈反抗的表示,便又向前靠近,涎著臉說:“女人就是那麼回事兒,跟誰還不是跟呢?”
翁玉娘厲聲叫:“你站住!”
這時門被撞開了,不怒而威的黑台風出現了,由於喝多了酒,臉上的刀疤呈紫紅色。他隻看了水上漂一眼,說了聲:“還不滾!”
水上漂嬉皮笑臉地說:“我沒把她怎麼樣,我是幫大哥訓練訓練,省得你費事。嘿嘿……”
說完連忙溜走了。
黑台風擰了塊濕毛巾,走過去想遞給翁玉娘,翁玉娘大叫:“你過來我就死!”
黑台風說:“別!”他站住了,說:“我雖然幹了這一行,可從來不糟踏好人家女兒,你別著急,我不會難為你的。”
翁玉娘說:“那你放我走。”
黑台風從舷窗裏向漆黑的海麵看了一眼,說:“黑茫茫的大海,你往哪兒走?”
翁玉娘說:“我跳到大海裏死,我是幹淨的,這你就不要管了。”
這時,水上漂在外麵敲門:“舵爺!”
黑台風拉開了門。水上漂討好地說:“快做好事了吧,恭喜舵爺!要不要把她捆上?”
可他馬上看出勢頭不對,噤了口。
黑台風說:“恭喜個屁!”他意外地吩咐水上漂說,“給翁姑娘收拾出一間房來,誰也不許打擾她。”
水上漂自作聰明地說:“我懂了,這一回,舵爺是想明媒正娶,不想在船上開葷啊。”
“放屁!”黑台風說,“從今往後,我拿翁姑娘當妹妹待,你們小心伺候。”
說罷,黑台風走了出去。
水上漂看了一眼翁玉娘,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說:“行啊,妹子,能讓貓不沾腥,這得多大的道行啊!”
這一夜,果然沒有人來打擾翁玉娘。她很納悶,這個滿臉刀疤看上去凶煞神一樣的海盜會發什麼善心嗎?可他向水上漂發火是假的嗎?他聲稱今後把她當妹妹待,這又是為什麼?不會是做戲呀!他沒有這個必要,她是他手中柔弱無力的獵物,他用不著這樣費心思。
細想想,翁玉娘還是從他那凶狠的目光裏看到了一絲善良,那是人性沒有完全泯滅的標誌。
她猜對了。黑台風雖然淪落為海盜,心底還有正常人善良之火的一點小小的火苗。
一見到海盜糟踏女人,黑台風總是渾身戰栗。他當年也是好人,在帶著妻子闖南洋販絲綢的路上,叫海盜劫了,十多個海盜在甲板上剝光了他妻子的衣衫,把他綁在桅杆上,大頭衝下,讓他親眼目睹十多個野獸一樣的海盜蹂躪他的女人,直到她流血不止當場死去。
後來他當了海盜,不忌搶不忌殺,惟獨看不得手下的人糟踏女人,貪而不淫,這在他的幫裏,已經是不成文的規矩了。
當然,翁玉娘不可能知道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