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上漂的視線投到了兩個少女身上,他臉上的橫肉跳了跳,走過來。

恰好幾個海盜來扔她們下海了,水上漂讓她倆留下。他的淫邪之心誰會看不出來?

兩個姑娘覺得比扔下大海更恐怖,嗚嗚地叫不出聲,緊緊依偎著林振雄。

林振雄除了鼓勵、安慰而又無奈地看她們一眼,還能有什麼辦法?他已經被架到了船舷,咕咚一聲扔進了大海。他再也不能保護她們了。

申禮明、孔繁祿企圖在貨箱後頭藏身,也被發現,丟入海中。

幾個海盜強行把桑妹、翁玉娘挾持到舢板上,兩個姑娘掙紮著、反抗著,無濟於事。

當水上漂上了舢板時,又晃了一下頭,幾個海盜把手中的火把扔到了林振雄他們乘坐過的船上,立時烈焰騰空,本來已經歪歪斜斜開始下沉的小船就這樣帶著一團火向海中沉降。

大海仿佛也被點燃了。

若幹顆人頭在海浪中浮沉。

畢竟身子都是用繩索捆綁著的,大多數人漸漸沉了下去。在翻騰的大海裏什麼痕跡都沒留下。

船主最後躥出水麵看了一眼留在海平麵上著火的斷桅,絕望地放棄了努力,葬身大海。

林振雄頑強地靠兩條腿劃動著,掙紮著。

他的下頦向下勾著,牙齒終於接觸到了綁繩,他用力咬著粗硬的繩子。灌了幾口水,沉下去,又頑強地浮起來,大吸一口氣,再咬那繩子。

他咬得嘴唇、牙齦全是血,仍在咬、在嚼。

舢板上的翁玉娘隻有跳海才能保住清白,她在等機會。

兩隻海盜的舢板正向海盜船靠攏。

桑妹用肩膀撞了翁玉娘一下,她們的想法一樣。

翁玉娘會意。二人猛然起身,一個鯉魚打挺,相繼躍入海中。

有幾個海盜舉槍欲射。

水上漂說了聲:“混蛋。”眾人都愣著不知怎麼辦。

水上漂立刻下令讓嘍秊們下去撈,要活的,他說舵爺還沒個正經的壓寨夫人呢!但嘍秊們心裏明白,真正好色、從不放過女人的是他水上漂。

十幾個海盜紛紛下水,紮到海裏去搜尋。

此時翁玉娘在不遠處掙紮,光用腿遊水起不到多大作用,忽升忽沉,她決定放棄了,仰天大叫了一聲:“振雄啊,來生見了!”索性沉下去。

但她被一股推力托舉上來,又浮出水麵。

原來是幾個海盜把她托到了舢板上,抬上海盜船。

她看見了黑台風那駭人的刀疤臉正向她貼近,還有水上漂那淫邪的臉。

翁玉娘側過頭去,閉上了眼。

水上漂說:“這麼俊的美人兒,死了豈不可惜?舵爺若是看不中,就成全了我。”

黑台風陰沉著臉沒出聲。

海上撈人的海盜們陸續回來,爬上船。

水上漂問:“那一個美人呢?”

海盜們亂紛紛回答:“叫海流卷走了。”“早喂鯊魚了。”他們也不想太賣力氣,反正自己撈不著,有了女人也是頭目們享用。

黑台風賣人情地看了水上漂一眼,說:“本來……唉,你沒這個豔福啊。”言下之意,隻有一個女人,自然輪不到他水上漂了。

水上漂的嘴咧了咧,似哭又似笑。

茫茫海上的風暴已近尾聲,海上也亮了些。

水性奇佳的林振雄居然咬斷了繩子,從捆綁中脫身出來。他無比輕鬆地在海水裏漂了起來,稍事休息。

海盜船已經漸漸消失在海天盡處,隻剩了煙囪。

附近海域漂浮著一些爛船板和船上的雜物,當然也有屍體。

林振雄努力向前遊,抓到了一塊船板,繼續向前遊,水天茫茫,見不到陸地的影子。

忽然,他看見前方不遠處,有個人在動,雙腳不停地攪動起浪花。

林振雄意外地驚喜,奮力遊過去。

竟然是桑妹,她奇跡般地活下來,身上還綁著繩子。

林振雄叫了聲“桑妹”,一手扶木板,一手攬住她的腰。

由於激動,桑妹看了他一眼,就昏了過去。

林振雄給她解去綁繩,把她托到木板上,一手推著她向前遊。

桑妹仍未醒過來。林振雄有點兒遊不動了,他抬頭望望鉛灰色的天,望望無盡頭的大海,心裏暗暗叫苦:桑妹啊,你再不醒來,我可實在支持不下去了,我們隻能一起沉到海底了。

不知是一種什麼樣的奇異力量,桑妹睜開了眼睛,她看了一眼疲憊不堪的林振雄,說:“振雄哥,你不行了吧?我還有勁兒,我托著你。”

林振雄把一塊大些的船板給了她,說:“別說話,省著點力氣,我們得活下去。”

太陽升起來了,海上煊紅一片。

風暴悄然隱退,海上風平浪靜。

林振雄和桑妹像兩片枯葉,靜靜浮在海上。他們彼此的手拉著,不說話,不劃水,任海流把他們漂到任意什麼地方。

這一刻,林振雄把桑妹當成了翁玉娘,他想說,看,我們的私奔多麼驚心動魄!

後悔嗎?他真的後悔了。由於林振雄家境貧寒,翁家不肯把女兒嫁給他。就在翁家為女兒找了個有權有勢的達官貴人時,有一天,翁玉娘找到了林振雄,交給他一筆錢,說要跟他一起走,哪怕天涯海角。林振雄好不感動,他想起了兩個哥哥落腳的馬來亞,那裏雖然不是天堂,可隻要跟他所鍾情的翁玉娘在一起,就什麼都無所謂了。於是搭船出逃!

他曾很愜意,想像翁玉娘的母親會怎樣著急、懊惱,將來她接到馬來亞的女兒來信,生米已煮成熟飯,她未必永生不認這個女婿吧?

但現在他深深地後悔了。他把人家的愛女引到了深淵中,葬身到大海裏了!

眼前他身旁漂浮的若是翁玉娘有多好!

可他馬上又為自己的自私而自責,難道桑妹就該淹死嗎?

他覺得頭很痛,四肢無力,全身像灌了鉛一樣,馬上要沉下去了。不,不能沉,不能放棄,隻要有一線生的希望。

桑妹又動了一下。林振雄下意識地叫了聲:“玉娘,挺住,我們得活下去。”

迷迷糊糊的桑妹知道他叫錯了,卻也不去更正。她此時正享受著一個戀人的溫柔,雖然那理當是翁玉娘所擁有的。她如果說破了,林振雄會痛苦的。

一陣陣清亮的海鳥叫聲傳來。他們仰在海麵上,望著漫天海鳥,也不知從哪裏飛來的,也不知為什麼會麇集到這裏。它們都是紅嘴白羽,有一對長長的、彎彎的翅膀,樣子像海鷗,卻又不是。

桑妹聽林振雄告訴她,這是南太平洋上的天堂鳥,看到它們是吉祥的。桑妹也聽過這樣的傳說,但也知道林振雄是在安慰她,給她以生的希望。她真的像有勁兒了。

林振雄要去投奔的大哥、二哥都住在馬來亞的檳榔嶼。這是馬來半島西側的一個小島子,與半島隔海相望。島子上密布檳榔樹,這大概就是島名的由來。

從19世紀末起,中國的兩廣和福建便不停地有華人移民而來。在檳榔嶼,你不會感到陌生,到處可以聽到鄉音,到處是黃皮膚能幹的華夏子孫。

林振雄的大哥在英國人開的橡膠園裏當司機,二哥林振方暫時還沒有發達,過著東撞一頭西撞一頭的日子,他連正經住處都沒有。

這是個風雨交加的壞天氣。

碼頭一帶泊著櫛比鱗次的商船、漁舟。

在臨近碼頭的地方,是地道的貧民窟。木樁在海水中支撐著一排排鐵皮頂木屋,海水帶著垃圾和腥臭味在人們睡榻下湧來湧去,上麵爛屋頂四處漏雨,屋主人把所有能接雨水的器皿全用上了,銅臉盆、泥盆……屋子裏一片丁丁冬冬的響聲。

這是林振方的可憐住處。林振方撐起一把破舊的桐油布傘,臉也像天一樣不開晴。他有一雙精明而又透著狡黠的眼睛。他的家除了一卷包在油布裏的行李,可以說是家徒四壁。

小同鄉陳朋端了一大碗番薯粥進來,說又是向他的大嫂賒的,人家臉子不好看哪。他們賒得太多了,小黑板上的正字都寫滿了,他都不好意思開口了。